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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月27日发(作者:java从入门到项目实践pdf)

小小说结构的六种形式

一、场面式。

写主要人物在特定时间和特定场景中的活动。这种形式以人物的活动为中心,通过一定的故事情节、人物的言行,刻画人物;脉络清楚,结构完整。请看房树民的《泥活》:

泥 活

冯兰瑞老头,坐在厚重的桑木案前,腰板挺直,脖筋绷紧,眼神像锥子似地注视着案子上新捏好的泥活。他手持竹刀,这里抹一抹,那里旋一旋,对这么精巧生动的“武松打虎”,你还什么可挑剔的?武松左膝镇住大虫的花脊,倾全身之力向大虫身上压去:右手揪住大虫的耳朵,反手抡拳,那大虫拱起半条身子,悬口吊牙,眼眶眦裂。这会儿,冯老汉双眼挤在一起,只见他那窄细的瞳仁中有两个香火头般的亮点闪动着,直视自己的这件创作,摇了摇了头。片刻之后,似有所悟,他重新拈起案上的竹刀,挑起一丁点紫泥,朝着武松拳背上三剔两刮,顿时,那拳背上便鼓起几条弯曲的虬筋。至此,冯老汉的花白胡子里才露出一丝儿不易觉察到的笑容,放下竹刀,搓着两手,轻轻地从案边站起。

孙子冯大刚好赶集回来。这个墩墩的小伙子进了屋,便从大竹篮里提出一瓶通洲大曲,一包用荷叶托着的熟驴肉。他用手甩了一把流到下额的汗,说:“爷爷,这酒这肉您就敞开吃!今儿头一天到集上去开张,您猜怎么着?这宗买卖别提多快!”

“怎么个快法?“冯兰瑞问。

“我把‘芮庄泥人冯的幌子打出来,篮子里的各色泥人才摆到地摊上,眨眼之间,赶集的人就围了个里外不透风,嗬,五十件泥人一下子就卖个精光,好些人都说,泥人冯的手艺二十多年没见了!

哈哈哈哈!冯兰瑞老头开怀地笑起来。

冯大一眼瞧见桑木案上的武松,忙奔过去,一会蹲下,一会直起,反反复复看了又看,乐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爷爷,这是怎么捏出来的,我压根儿没见过这么好的活!”他拉着爷爷两只粗糙的大手,说:“爷爷,下回赶大集,我得把这个也带去。”

“带去呗!”冯老汉答应了:“摆在地摊上,先让大伙看个够,收摊时随便卖掉就成。”

“爷,武松难道不肯帮咱一个忙?”冯大神秘地靠近爷爷的耳朵水:“今个儿,管理市场的胖老刘蹲在地摊旁,捧起这个瞧瞧,抓起那个看看,爱得简直没治!我把‘武松打虎’带到集上送给他,说不定他能让咱把泥活价往高里提!”

冯兰瑞眼里一闪一闪的亮光熄灭了。他走到桑木案前,用木滞的眼神盯着孙子冯大,张开粗糙的巴掌,放在《武松打虎》上面,狠狠地向下压去。

(原载《小说界》1983年第一期)

这篇小小说的整条情节链处在同一的艺术时空中,也就是故事发生在同一个场面里,因此,《泥活》是一篇典型的场面式结构的作品。在小小说的结构形式中,最常见的就是这种场面式。有人据此而称小小说是“场面小说”,是“瞬间

艺术”。

《泥活》的情节,基本上是由两大细节单元构成的两个镜头:第一个细节单元即第一个镜头,即冯兰瑞老汉坐在桑木案前注视着案上的泥活;然后手持竹刀加工泥活,精心创作出泥塑珍品《武松打虎》。这个小小的镜头,倾刻闪现的一幕,把泥人高手的精湛的技艺展现在读者面前,令人心神飞越,叹为观止。第二个细节单元即个镜头是孙子冯大赶集而归,他以大曲、驴肉慰劳爷爷,因为“‘芮庄泥人冯’的布幌子打出来”五十件泥人一下子卖个精光。当孙子看到案子上的《武松打虎》时,“乐得眼泪流出来”,他要把这件倾注着老艺人心血的泥活精品,送给管理市场的胖老刘,让他把泥活价往高里提。小说写到这里,情节突然发生了转折,“冯兰瑞眼里一闪闪的亮光熄灭了,木滞的眼神盯着孙子。”至此,缓缓的水流里激起一股逆行的波浪,冯老头“张大粗糙的巴掌……狠狠地向下压去。”随着泥塑武松被压碎,泥人冯的形象也随之完成。

小小说《泥活》以简单明晰的情节,为我们塑造了一个亲切感人的艺术形象,同时强烈地表现了小说的主题思想。泥人冯身怀绝技,令人赞叹,然而更可贵的是在他“亮光熄灭”的眼神里迸射出的美好灵魂的异彩。他的精致的泥人不是或高或低的金钱砝码,他张开的巴掌,狠狠向一切为谋不义之财的丑恶灵魂砸去,从而显示出他的高尚人格,并引导读者在片刻的艺术享受中,得到有益的启迪。

二、蒙太奇式。

或叫“镜头组合式”,运用电影蒙太奇组接法,把几个有内在联系的镜头连接起来,构成一个有机完整的结构。几个镜头的衔接 ,能造成一种意境,表达出一种思想和愿望。这种形式富有立体感,同时可以省去冗长的交代和过渡。

请看宋光明的《小大夫》:

小大夫

内科诊室里这个小大夫也就是二十七八岁,脚上鳄鱼牌黑皮鞋,下身穿皮尔卡丹牌蓝牛仔裤,上身穿梦特娇牌紫T恤衫,小脸擦得粉白喷香,像发了财的小老板,

诊室里进来个病人,女的,30多岁,长得标致,穿戴入时,小大夫看了看她,问:“哪儿不舒服?”

“咳嗽几天了?”

“3天。”

“发烧多少度?”

“38度。”

“来,让我听听。”小大夫把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戴到耳朵上,左手撩起病人的上衣,右手拿着听诊器贴在在病人的前胸上,左听听,右听听,说:“病得不轻,打点滴吧。”

“您是大夫,您看着办吧

“杀菌明星,目前最好的抗生素,每天两支,连用5天。”

病人拿着开好的药方走了。

诊室里又进来一个病人,男,40多岁,脸色憔悴,衣衫不整,小大夫看了看他的挂号证,问:“哪儿不舒服?”

“跑肚拉稀。”

“什么样的大便?”

“水样。”

“一天几次?”

“10多次。”

“来,靠近点,我摸摸。“小大夫把手放在病人的小腹上按了几下,说:“急性肠炎,打点滴吧?”

“大夫,吃药行不?”

“别小看跑肚拉稀,拉得脱了水,引起电解质紊乱可不得了。”

“俺钱少,打不起点滴。”

“带了多少钱?”

“一百来块钱,还是借的。”

“正好买两支杀菌明星,先打一天,明天再说。”

病人无可奈何地拿着开好的药方走了。

一个护士领着个老太太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两个土头土脑的男人。护士说:“大山,你妈病了,你大哥二哥把她送来了。你给她看看吧。“

被叫作大山的小大夫忙站起来,把老太太安顿在诊桌前的凳子上,说:“娘,你哪儿不舒服?”

“心口痛,吐酸水,不想吃饭。”

“是不是吃得不对?”

“可不,前天晚上吃了块凉地瓜。”

“岁数大了,生冷东西不好消化,得少吃,打个点滴吧?”

“还用打点滴?”

“用点好药好得快。3天就行。”

小大夫开好药方,递给跟着老太太的一个男人,说:“大哥,你先垫上钱拿出药来,回头我把我应摊的那一份还给你。”

两个男人扶着老太太走了。

护士没好气地对小大夫说:“你娘大不了是胃炎,还用得着滴杀菌明星?”

小大夫说:“你懂啥?300块钱,兄弟三个平摊,我那一份,6支药的回扣就够了。”

护士指着小大夫的鼻子,说:“大山,你可真够黑的了,连你哥也不放过。”

(原载2007年2月1日《齐鲁晚报》)

这篇小小说构思独具匠心,它描述了三个基本相同的画面,用电影蒙太奇的手法将其组合在一起,形成了回环重复的结构。这些场面的重复出现,蕴含着具有积极现实意义的主题,极具讽刺效果。小大夫大山利用职务之便,大捞外快,利欲熏心,连自己的家人也不放过,其扭曲的灵魂暴露无遗。这个故事说明,一个人只要被金钱迷住了心窍,道德就会沦丧,良知就会泯灭.

电影蒙太奇理论告诉我们:不同镜头或相同镜头的组接,可以产生单个镜头所不具备的内涵。但是相同画面的组接,往往会使读者感到情节单调乏味,然而由于作者运用了“犯中见避”的艺术手法,从而避免了文章内容的重复雷同,所谓“犯”,就是指小说情节必要的重复;所谓“避”,就是同中见异。简言之,就是重复中不重复,重复中见变化。《小大夫》三次情节的重复中,富有变化:人物的性别、外貌以及身份有差别;病情也不同;因而,小大夫的动作、语言也不尽相同,但最后开的药方是一样的:打点滴用的同是杀菌明星。小说的结尾处才借小护士之口点出小大夫大山这么做的原因,原来是吃回扣。

这篇小说的主题蕴含在三个几乎相同的画面中,画面的重复出现,深刻地

揭露了某些医务工作者利用职务之便,大饱私囊的丑恶行经,很有现实意义。

三、对话式。

以人物在特定场景中的几句富有个性化的对话,构成作品的主体。言为心声,这种形式便于突出人物性格特征,结构简洁明快。

请看下面一篇小小说《变》(张金超):

马市长吃罢午饭,在客厅中悠闲的品着茶,女儿笑盈盈地走过来,“爸,我想请教一个问题。”“有什么事就说吧。”“我们单位有个刚分配来的大学生,放着清闲的工作不干,偏要到农村搞什么乡镇企业,您说她是不是太傻了?”

马市长放下手里的茶杯,望着自己的女儿说道:“现在农村的条件的确挺差,有些人只顾自己的利益和前途,不愿到农村去,而这个女大学生敢于摆脱传统观念的束缚,敢于舍弃自己的利益,她这种精神很值得表扬,我们一定大力支持。“

女儿诡秘地笑了笑,“不过,我认为应该表扬的是她爸爸,因为她爸爸十分支持她。”

“哦,那么她爸爸是谁?”马市长问道。

“就是您老人家呀!”

“什么?!”马市长顿时收敛了笑容,“你怎么能这样,这绝对不行!”

(《写作》1989年第11期)

这篇小小说采用对话的文学手法,直接切入生活的横断面,寻找时代的脉搏,透视人物的精神世界,将他们各自所持生活态度的差异显示出来,在有限的篇幅里,折射出较丰富的思想能量。

小说的构思颇具匠心。它描写一位大学毕业的女大学生,想去农村乡镇企业赶一番事业,但是身为市长的父亲是否会赞同女儿所选择的人生道路呢?于是,在一场父女二人“情感错位”的妙趣对话中,展现出各自的精神面貌和生活态度。

所谓“情感错位”,是指人物之间情感距离。在一定的距离内,容纳丰富复杂的精神世界,小小说《变》尤需如此。传统观念的阻隔,父女之间虽“貌合”而“神离”,这是“情感错位”的基因。这就不可避免地使父女二人各自循环在“逆向”的轨道上运行而导致相互“错位”。例如,女儿为了试探父亲的态度,先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假托他人之口说出,且用反激法提出是否“太傻了”的设问(以表面的假象掩饰本质的真相)。意味深长的是,父亲的态度从“大力支持”突然逆转到“绝对不行”,这一感情流向的“逆转”,产生出绝妙的艺术效果,令人发出会心的笑。虽然这种“突变”只发生在一瞬之间,但它是符合人物发展脉络的,在父亲身上既有被传统观念束缚的一面,又有对女儿溺爱的一面。这“绝对不行”四个字,它的份量是沉重的,感情是复杂的。这便是“错位”蕴蓄的丰富内容和产生的艺术光泽。

四、欧·亨利式。

结尾出人意外,而又在情理之中,这是欧·亨利式情节结构的主要特征和构思要求。这种结构形式是将生活的矛盾纽结成凝聚、集中、尖锐、强烈的冲突,然后又笔力凝集在剧变的关键上,以合乎逻辑的陡变实现矛盾转化的戏剧性效果,以典型场面的爆发创造出一个小小的一波三折的悲喜剧。例文附在后面,《项链》、《警察与赞美诗》。

五、梗概式。

一般说来,小小说因篇幅所限,因此在写作上特别讲究情节的提炼,细节的精当。它要求作者以独有的敏锐,抓住生活中能出奇制胜的某个瞬间,巧妙地表达出来。可是,有些小小说作者刻意创新,采用一种梗概式的写法,撇开具体的情节和细节,借用书籍内容提要的形式,以速写式的粗线条,刀削斧砍般粗略地写出故事梗概,使得小小说在咫尺之幅显现出幽深与沉重。

小小说的梗概式写法和一本书的内容提要的写法,有不同的要求。具体说来,大致有两点:一是对生活的提炼,作者所选取的诸多历史事件,都需要高度提炼,要具有典型性;二是历史场景和现实生活的结合。与一波、一鳞、一枝、一叶的写法相比,梗概式写法有更大的容量,它可以上下纵横,驰骋自如,但这种驰骋应站在历史的高度上,鸟瞰现实,将历史与现实结合起来,用一个个历史画面来与现实对照,使人读后警觉,从而得到振聋发聩的效果。

小小说《乏味的故事》(载《萌芽》1991年1月号,作者王国焕),较成功地运用了梗概式写作手法。《乏味的故事》说的是某个家庭三代女性的爱情悲剧。倘纵笔细写,至少,可以写为短篇或中篇。然而作者没有枝枝蔓蔓,甚至有意避免过于具体的叙述,他摈弃了三代女性爱情悲剧的具体细节,大刀阔斧,粗线条地将爱情悲剧的背景勾勒出来。小说开头仅用几十个字,就讲述了人人知晓的“小姐爱长工而不能成眷属终于双双徇情”的乏味的故事。这故事,姥姥讲给妈妈,妈妈讲给我,我讲给女儿,然而,各人听后的感想却不尽相同。何故?作者笔锋一转,叙述了姥姥、妈妈和我的爱情经历。在这里,作者惜墨如金,每个人的爱情经历仅用三句话来交代。作者是这样写的:

姥姥和小姐差不多时,嫁给了60岁的外爷当三房。她说她妈愿意,要不得冻死饿死。二年后,外爷留给她一个女儿一顶地主帽子去世了。妈妈和小姐差不多大时,跟了我爸爸。爸爸是个工作队队员贫农团团长,妈妈是地主婆的女儿成了条美女蛇腐蚀了爸爸,爸爸受到清洗回老家了,留下了妈妈和未出生的我。我和小姐差不多时,嫁给了一个下乡知青,他爸爸是“反对权威”。他曾泪珠滚滚对我说:我爱你到死!我就嫁给了他,后来,他爸爸又成了大官,他回城了扔给我一纸离婚书和一个不满周岁的女儿……

看看,这样三个哀婉的爱情故事悲剧,就以如此吝啬的笔墨将其完成了,作者留下了相当大的空间让读者去联想、深思。

六、独白式。

以人物在特定环境中的心理活动为线索叙述故事,推动情节的发展。这种形式便于抒发人物内心深处的情感,表达对事物、人物的思考。结构严谨、自然。

请看下面傅振强的一篇小小说:

荒诞岁月

这是发生在那个年月里的故事。

我永远忘不了这个日子。每当想起,都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那时候,我在外地工作。每年都要利用放假的机会带兵兵回北京去看爷爷奶奶,这早已成惯例。妈妈想我,其实更想她的孙子。她甚至在我们上次探家返回时特意叮嘱,下次来前一定先发封电报。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想在焦渴的期待中,迎接我们爷俩的到来。

拍发了一封电报,可谁成想,事端竟就出在这封电报上。

先是妈妈被叫到了居委会。这里的气氛令妈妈感到压抑。几个平时看起来还熟的居委干部,并不证明回答的询问。她们在屋里出出进进,还不时地相互低

声商量着什么人的到来。

几乎是与此同时,爸爸也被人叫进了厂保卫科。那里早有几个他不认识的人坐在那里。爸爸刚坐下,便有一个年轻人向他提问题。旁边还有一个埋头做着记录。另一个岁数略大点的并不发问,只是捏着下巴在爸爸身后停地走,不时停下脚步来凝神细听。约摸过了一个多钟头,这几个人才收拾起笔记夹子,在厂头儿们的簇拥下匆匆离去。只把爸爸一个人撇在了屋里。

接着,便是弟弟和妹妹也被“扣”在了学校。

——所有的提问,都是围绕着我进行。

这一切的一切,我自然无从知晓。当我领着兵兵推门进屋的时候,便发现家里的气氛和外面的天气一样灰冷、凝重。妈妈见是我们,突然上来抓住我的胳膊,像怕丢了我似地紧紧抓住,连声问:“儿呀,你没事吧?没事吧啊?!”

我感到诧异,有点慌不择言地连忙问家里出了什么事。“唉,别提了!”爸爸叹口气,便把几天来发生的一切全说给了我听。临了,又把保卫科的人私下里告诉他的“你大的问题可能是一封电报引起的”也告诉了我。

“电报?!“我一惊,赶忙抓出那封电报底稿,只一瞬,我便全明白了。心中犹如打翻了五味瓶,任什么滋味都有。

电文是这样写的:

28日,带兵进京。

(原载《小说界》1988年第5期)

这是个发生在那个荒诞年月里的荒诞的故事,。作者以深沉且不乏幽默的笔触,以内心独白的形式向人们诉说,从一个家庭的角度,揭示出那个荒诞年月的荒诞,发人深省。

故事是由一封电报引起的,“每当我想起,都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岂料想,这封平平常常的电报,竟给全家带来了麻烦和不安,爸爸、妈妈被审问,弟弟和妹妹也被“扣”在了学校,这都是“我”那封电报做的孽。在叙述过程中,作者故设悬念,让读者急于了解事情的真相,直到最后,作者才将谜底揭开:电报是这样写的:28日,带兵进京。

这个只有在那个荒诞年月才会出现的故事,尽管微不足道,但是联想它发生的背景,还是让我们再一次受到心灵的震撼。从一封电报、一个家庭反映时代风云,充分体现出小小说“以小见大”的社会功能。(转载)

项链

莫泊桑

她也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姑娘,好像由于命运的差错,生在一个小职员的家里。她没有陪嫁的资产,也没有什么法子让一个有钱的体面人认识她,了解她,爱她,娶她,最后只得跟教育部的一个小书记结了婚。

她不能够讲究打扮,只好穿得朴朴素素,但是她觉得很不幸,好像这降低了她的身份似的。因为在妇女,美丽、丰韵、娇媚,就是她们的出身;天生的聪明、优美的资质、温柔的性情,就是她们唯一的资格。

她觉得她生来就是为着过高雅和奢华的生活,因此她不断地感到痛苦。住宅的寒伧、墙壁的黯淡、家具的破旧、衣料的粗陋,都使她苦恼。这些东西,在别的跟她一样地位的妇人也许不会挂在心上,然而她却因此痛苦,因此伤心。她看

着那个替她做琐碎家务的勃雷大涅省的小女仆,心里就引起悲哀的感慨和狂乱的梦想。她梦想那些幽静的厅堂,那里装饰着东方的帷幕,点着高脚的青铜灯,还有两个穿短裤的仆人,躺在宽大的椅子里,被暖炉的热气烘得打盹儿;她梦想那些宽敞的客厅,那里张挂着古式的壁衣,陈设着精巧的木器、珍奇的古玩;她梦想那些华美的香气扑鼻的小客室,在那里,下午五点钟的时候,她跟最亲密的男朋友闲谈,或者跟那些一般女人所最仰慕最乐于结识的男子闲谈。

每当她在铺着一块3天没洗的桌布的圆桌边坐下来吃晚饭的时候,对面,她的丈夫揭开汤锅的盖子,带着惊喜的神气说:“啊!好香的肉汤!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这时候,她就梦想到那些精美的晚餐、亮晶晶的银器;梦想到那些挂在墙上的壁衣,上面绣着古装人物、仙境般的园林、奇异的禽鸟;梦想到盛在名贵的盘碟里的佳肴;梦想到一边吃着粉红色的鲈鱼或者松鸡翅膀,一边带着迷人的微笑听客人密谈。

她没有漂亮服装,没有珠宝,什么也没有。然而她偏偏只喜爱这些,她觉得自己生在世上就是为了这些。她一向就想望着得人欢心,被人艳羡,具有诱惑力而被人追求。

她有一个有钱的女朋友,是教会女校的同学,可是她再也不想去看望她了,因为看望回来就会感到十分痛苦。由于伤心、悔恨、失望、困苦,她常常整日地哭好几天。

然而,有一天傍晚,她的丈夫得意扬扬地回家来,手里拿着一个大信封。

“看呀,”他说,“这里有点东西给你。”

她高高兴兴地拆开信封,抽出一张请柬,上面印着这些字:

“教育部部长乔治·郎伯诺及夫人,恭请路瓦栽先生与夫人于一月十八日(星期一)光临教育部礼堂,参加晚会。”

她不像丈夫预料的那样高兴,她懊恼地将请柬丢在桌上,咕哝着:

“你叫我拿着这东西怎么办呢?”

“但是,亲爱的,我原以为你一定会喜欢。你从来不出门,这是一个机会,这个,一个好机会!我费了多大力气才弄到手。大家都希望得到,可是很难得到,一向很少发给职员。你在那儿可以看见所有的官员。”

她用恼怒地眼睛瞧着他,不耐烦的大声说:

“你打算让我穿什么去呢?”

他没有料到这个,结结巴巴地说:

“你上戏园子穿的那件衣裳,我觉得就很好,依我……”

他住了口,惊惶失措,因为看见妻子哭起来了,两颗大大的泪珠慢慢的顺着眼角流到嘴角来了。他吃吃地说: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她费了很大的力,才抑制住悲痛,擦干她那湿润的两腮,用平静的声音回答:

“没有什么。只是,没有件像样的衣服,我不能参加这个夜会。你的同事,谁的妻子打扮得比我好,就把这请柬送给谁去吧。”

他难受了,接着说:

“好吧,玛蒂尔德。做一身合适的衣服,你在别的场合也能穿,很朴素的,

得多少钱呢?”

她想了几秒钟,合计出一个数目,考虑到这个数目可以提出来,不会招致这个俭省的书记立刻的拒绝和惊骇的叫声。

末了,她迟迟地答道:

“准数呢,我不知道,不过我想,有400法郎就可以办到。”

他脸色有点发白了。他恰好存着这么一笔款子,预备买一杆猎枪,好在夏季的星期天,跟几个朋友到南代尔平原去打云雀。

然而他说:

“就这样吧,我给你400法郎。不过你得把这件长衣裙做得好看些。”

晚会的日子近了,但是路瓦栽夫人显得郁闷、不安、忧愁。她的衣服却做好了。她丈夫有一天晚上对她说:

“你怎么了?看看,这3天来你非常奇怪。”

她回答说:

“叫我发愁的是一粒珍珠,一块宝石都没有,没有什么戴的。我处处带着穷酸气,很想不去参加这个夜会。”

他说:

“戴上几朵鲜花吧。在这个季节里,这是很时新的。花10个法郎,就能买两三朵别致的玫瑰。”

她还是不依。

“不成……在阔太太中间露穷酸相,再难堪也没有了。”

她丈夫大声说:

“你多么傻啊!去找你的朋友佛来思节夫人,向她借几样珠宝。你跟她很有交情,这点事满可以办到。”

她发出惊喜的叫声。

“真的!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个。”

第二天,她到她的朋友家里,说起自己的烦闷。

佛来思节夫人走近她那个镶着镜子的衣柜,取出一个大匣子,拿过来打开了,对路瓦栽夫人说:

“挑吧,亲爱的。”

她先看了几副镯子,又看了一挂珍珠项圈,随后又看了一个威尼斯式的镶着珠宝的金十字架,做工非常精巧。她在镜子前面试着这些首饰,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拿起哪件,放下哪件。她不断的问着:

“再没有别的了吗?”

“还有呢。你自己找吧,我不知道哪样合你的意。”

忽然她在一个青缎子盒子里发现一挂精美的钻石项链,她高兴得心也跳起来了。她双手拿着那项链发抖。她把项链绕着脖子挂在她那长长的高领上,站在镜前对着自己的影子出神好半天。

随后,她迟疑而焦急的问:

“你能借给我这件吗?我只借这一件。”

“当然可以。”

她跳起来,搂住朋友的脖子,狂热的亲她,接着就带着那件珠宝跑了。

晚会的日子到了,路瓦栽夫人得到成功。她比所有的女宾都漂亮、高雅、迷人,她满脸笑容,兴高采烈。所有的男宾都注视她,打听她的姓名,求人给介绍;部里机要处的人员都想跟她跳舞,部长也注意她了。

她狂热地兴奋地跳舞,沉迷在欢乐里,什么都不想了。她陶醉于自己的美貌胜过一切女宾,陶醉于成功的光荣,陶醉在人们对她的赞美和羡妒所形成的幸福的云雾里,陶醉在妇女们所认为最美满最甜蜜的胜利里。

她是早晨四点钟光景离开的。她丈夫从半夜起就跟3个男宾在一间清冷的小客室里睡着了。那时候,这3个男宾的妻子也正舞得快活。

她丈夫把那件从家里带来预备给她临走时候加穿的衣服披在她的肩膀上。这是件朴素的家常衣服,这件衣服的寒伧味儿跟舞会上的衣服的豪华气派很不相称。她感觉到这一点,为了避免那些穿着珍贵皮衣的女人看见,想赶快逃走。

路瓦栽把她拉住,说:

“等一等,你到外边要着凉的。我去叫一辆马车来。”

但是她一点也不听,赶忙走下台阶。他们到了街上,一辆车也没看见,他们到处找,远远地看见车夫就喊。

他们在失望中顺着塞纳河走去,冷得发抖,终于在河岸上找着一辆拉晚儿的破马车。这种车,巴黎只有夜间才看得见;白天,它们好像自惭形秽,不出来。

车把他们一直拉到马丁街寓所门口,他们惆怅地进了门。在她,一件大事算是完了。她丈夫呢,就想着十点钟得到部里去。

她脱下披在肩膀上的衣服,站在镜子前边,为的是趁这荣耀的打扮还在身上,在端详一下自己。但是,她猛然喊了一声。脖子上的钻石项链没有了。

她丈夫已经脱了一半衣服,就问:

“什么事情?”

她吓昏了,转身向着他说:

“我……我……我丢了佛来思节夫人的项链了。”

他惊慌失措地直起身子,说:

“什么!……怎么啦!……哪儿会有这样的事!”

他们在长衣裙褶里,大衣褶里寻找,在所有口袋里寻找,竟没有找到。

他问:

“你确实相信离开舞会的时候它还在吗?”

“是的,在教育部走廊上我还摸过它呢。”

“但是,如果是在街上丢的,我们总听得见声响。一定是丢在车里了。”

“是的,很可能。你记的车的号码吗?”

“不记得,你呢,你注意吗?”

“没有。”

他们惊惶地面面相觑。末后,路瓦栽重新穿好衣服。

“我去,”他说,“把我们走过的路再走一遍,看看会不会找着。”

他出去了。她穿着那件参加舞会的衣服,连上床睡觉的力气也没有,只是倒在一把椅子里发呆,一点精神也提不起来,什么也不想。

七点钟光景,丈夫回来了。什么也没找着。

后来,他到警察厅去,到各报馆去,悬赏招寻,也到所有车行里去找。总之,凡有一线希望的地方,他都去过了。

他面对着这不幸的灾祸,整天等候着,整天在惊恐的状态里。

晚上,路瓦栽带着瘦削苍白的脸回来了,一无所得。

“应该给你的朋友写信,”他说,“说你把项链的搭钩弄坏了,正在修理。这样,我们才有周转的时间。”

她照他说的写了封信。

过了一个星期,他们所有的希望都断绝了。

路瓦栽,好像老了5年,他决然说:

“应该想法赔偿这件首饰了。”

第二天,他们拿了盛项链的盒子,照着盒子上的招牌字号找到那家珠宝店。老板查看了许多账簿,说:

“太太,这挂项链不是我卖出的,我只卖出这个盒子。”

于是他们就从这家珠宝店到那家珠宝店,凭着记忆去找一挂同样的项链。两个人都愁苦不堪,快病倒了。

在皇宫街一家铺子里,他们看见一挂钻石项链,正跟他们找的那一挂一样,标价4万法郎。老板让了价,只要36 000法郎。

他们恳求老板,3天以内不要卖出去。他们又订了约,如果原来那一挂在二月底以前找着,那么老板就可以拿34 000法郎收回这一挂。

路瓦栽现有父亲遗留给他的18 000法郎。其余的,他得去借。

他开始借钱了。向这个借1 000法郎,向那个借500法郎,从这儿借5个路易,从那儿借3个路易。他签了好些债券,订了好些使他破产的契约。他跟许多放高利贷的人和各种不同国籍的放债人打交道。他顾不得后半世的生活了,冒险到处签着名,却不知道能保持信用不能。未来的苦恼、将要压在身上的残酷的贫困、肉体的苦楚、精神的折磨,在一切威胁之下,他把36 000法郎放在商店的柜台上,取来那挂新的项链。

路瓦栽夫人送还项链的时候,佛来思节夫人带着一种不满意的神情对她说:

“你应该早一点还我,也许我早就要用它了。”

佛来思节夫人没有打开盒子。她的朋友正担心她打开盒子。如果他发觉是件代替品,她会怎样想呢?会怎样说呢?她不会把自己的朋友当作一个贼吗?

路瓦栽夫人懂得穷人的艰难生活了。她一下子显出了英雄气概,毅然决然打定了主意。她要偿还这笔可怕的债务。她就设法偿还。她辞退了女仆,迁移了住所,租赁了一个小阁楼住下。

她懂得家里的一切粗苯活儿和厨房里的讨厌的杂事了。她刷洗杯盘碗碟,在那油腻的盆沿上和锅底上磨粗了她那粉嫩的手指。她用肥皂洗衣服,洗抹布,晾在绳子上。每天早晨,她把垃圾从楼上提到街上,再把水从楼下提到楼上,走上一层楼,就站住喘气。她穿得像一个穷苦的女人,胳膊上挎着篮子,到水果店里、杂货店里、肉铺里,争价钱、受嘲骂,一个铜子一个铜子地节省她那艰难的钱。

月月都得还一批旧债,借一些新债,这样来延缓清偿的时日。

她丈夫一到晚上就给一个商人誊写账目,常常到了深夜还在抄写5个铜子一页的书稿。

这样的生活继续了10年。

第10年年底,债都还清了,连那高额的利息和利上加利滚成的数目都还清了。

路瓦栽夫人现在显得老了。她成了一个穷苦人家的粗壮耐劳的妇女了。她胡乱地挽着头发,歪斜地系着裙子,露出一双通红的手,高声大气地说着话,用大桶的水刷洗地板。但是有时候,她丈夫办公去了,她一个人坐在窗前,就回想起当年那个舞会来,那个晚上,她多么美丽,多么使人倾倒啊!

要是那时候没有丢掉那挂项链,她现在是怎样一个境况呢?谁知道呢?谁知道呢!人生是多么奇怪,多么变幻无常啊,极细小的一件事可以败坏你,也可以成全你!

有一个星期天,她到极乐公园走走,舒散一星期来的疲劳。这时候,她忽然看见一个妇人领着一个孩子在散步。原来是佛来思节夫人,她依旧年轻,依旧美丽动人。

路瓦栽夫人无限感慨。她要上前去跟佛来思节夫人说话吗?当然,一定得去。而且现在她把债都还清,她完全可以告诉她了。为什么不呢?

她走上前去。

“你好,珍妮。”

那一个竟一点也不认识她了。一个平民妇人这样亲昵地叫她,她非常惊讶。她磕磕巴巴地说:

“可是……太太……我不知道……你一定是认错了。”

“没有错。我是玛蒂尔德·路瓦栽。”

她的朋友叫了一声:

“啊!……我可怜的玛蒂尔德,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是的,多年不见面了,这些年来我忍受着许多苦楚……而且都是因为你! ……”

“因为我?……这是怎么讲的?”

“你一定记得你借给我的那挂项链吧,我戴了去参加教育部夜会的那挂。”

“记得。怎么样呢?”

“怎么样?我把它丢了。”

“哪儿的话!你已经还给我了。”

“我还给你的是另一挂,跟你那挂完全相同。你瞧,我们花了10年功夫,才付清它的代价。你知道,对于我们这样什么也没有的人,这可不是容易的啊!……不过事情到底了结了,我倒很高兴了。”

佛来思节夫人停下脚步,说:

“你是说你买了一挂钻石项链赔给我吗?”

“对呀。你当时没有看出来?简直是一摸一样啊。”

于是她带着天真的得意的神情笑了。

佛来思节夫人感动极了,抓住她的双手,说:

“唉!我可怜的玛蒂尔德!可是我那一挂是假的,至多值500法郎!……”

警察与赞美诗

作者:欧亨利

苏比躺在麦迪逊广场的那条长凳上,辗转反侧。每当雁群在夜空引吭高鸣,每当没有海豹皮大衣的女人跟丈夫亲热起来,每当苏比躺在街心公园长凳上辗转反侧,这时候,你就知道冬天迫在眉睫了。

一张枯叶飘落在苏比的膝头。这是杰克·弗洛斯特的名片。杰克对麦迪逊广场的老住户很客气,每年光临之前,总要先打个招呼。他在十字街头把名片递给“露天公寓”的门公佬“北风”,好让房客们有所准备。

苏比明白,为了抵御寒冬,由他亲自出马组织一个单人财务委员会的时候到了。为此,他在长凳上辗转反侧,不能入寐。

苏比的冬居计划并不过奢。他没打算去地中海游弋,也不想去晒南方令人昏昏欲睡的太阳,更没考虑到维苏威湾去漂流。

他衷心企求的仅仅是去岛上度过三个月。整整三个月不愁食宿,伙伴们意气相投,再没有“北风”老儿和警察老爷来纠缠不清,在苏比看来,人生的乐趣也莫过于此了。

多年来,好客的布莱克威尔岛监狱一直是他的冬季寓所。正如福气比他好的纽约人每年冬天要买票去棕榈滩和里维埃拉一样,苏比也不免要为一年一度的“冬狩”作些最必要的安排。现在,时候到了。

昨天晚上,他躺在古老的广场喷泉和近的长凳上,把三份星期天的厚报纸塞在上衣里,盖在脚踝和膝头上,都没有能挡住寒气。这就使苏比的脑海里迅速而鲜明地浮现出岛子的影子。

他瞧不起慈善事业名下对地方上穷人所作的布施。在苏比眼里,法律比救济仁慈得多。他可去的地方多的是,有市政府办的,有救济机关办的,在那些地方他都能混吃混住。当然,生活不能算是奢侈。

可是对苏比这样一个灵魂高傲的人来说,施舍的办法是行不通的。从慈善机构手里每得到一点点好处,钱固然不必花,却得付出精神上的屈辱来回报。

正如恺撒对待布鲁图一样,真是凡事有利必有弊,要睡慈善单位的床铺,先得让人押去洗上一个澡;要吃他一块面包,还得先一五一十交代清个人的历史。

因此,还是当法律的客人来得强。法律虽然铁面无私,照章办事,至少没那么不知趣,会去干涉一位大爷的私事。

既然已经打定主意去岛上,苏比立刻准备实现自己的计划。省事的办法倒也不少。最舒服的莫过于在哪家豪华的餐馆里美美地吃上一顿,然后声明自己不名一钱,这就可以悄悄地、安安静静地交到警察手里。

其余的事,自有一位识相的推事来料理。苏比离开长凳,踱出广场,穿过百老汇路和五马路汇合处那处平坦的柏油路面。他拐到百老汇路,在一家灯火辉煌的餐馆门前停了下来,每天晚上,这里汇集着葡萄、蚕丝与原生质的最佳制品。

苏比对自己西服背心最低一颗纽扣以上的部分很有信心。他刮过脸,他的上装还算过得去,他那条干干净净的活结领带是感恩节那天一位教会里的女士送给他的。

只要他能走到餐桌边不引人生疑,那就是胜券在握了。他露出桌面的上半身还不至于让侍者起怀疑。一只烤野鸭,苏比寻思,那就差不离——再来一瓶夏白立酒然后是一份卡门贝干酪,一小杯浓咖啡,再来一支雪茄烟。

一块钱一支的那种也就凑合了。总数既不会大得让饭店柜上发狠报复,这顿

牙祭又能让他去冬宫的旅途上无牵无挂,心满意足。可是苏比刚迈进饭店的门,侍者领班的眼光就落到他的旧裤子和破皮鞋上。

粗壮利落的手把他推了个转身,悄悄而迅速地把他打发到人行道上,那只险遭暗算的野鸭的不体面命运也从而得以扭转。苏比离开了百老汇路。看来靠打牙祭去那个日思夜想的岛是不成的了。要进地狱,还是想想别的办法。

在六马路拐角上有一家铺子,灯光通明,陈设别致,大玻璃橱窗很惹眼。苏比捡起块鹅卵石往大玻璃上砸去。人们从拐角上跑来,领头的是个巡警。苏比站定了不动,两手插在口袋里,对着铜纽扣直笑。“肇事的家伙在哪儿?”警察气急败坏地问。

“你难道看不出我也许跟这事有点牵连吗?”苏比说,口气虽然带点嘲讽,却很友善,仿佛好运在等着他。在警察的脑子里苏比连个旁证都算不上。砸橱窗的人没有谁会留下来和法律的差役打交道。他们总是一溜烟似地跑。

警察看见半条街外有个人跑着去赶搭车子。他抽出警棍,去追那个倒霉的人。苏比心里窝火极了,他拖着步子走了开去。两次了,都砸了锅。

街对面有家不怎么起眼的饭馆。它投合胃口大钱包小的吃客。它那儿的盘盏和气氛都粗里粗气,它那儿的菜汤和餐巾都稀得透光。

苏比挪动他那双暴露身份的皮鞋和泄露真相的裤子跨进饭馆时倒没遭到白眼。他在桌子旁坐下来,消受了一块牛排、一份煎饼、一份油炸糖圈,以及一份馅儿饼。吃完后他向侍者坦白:他无缘结识钱大爷,钱大爷也与他素昧平生。

“手脚麻利些,去请个警察来,”苏比说,“别让大爷久等。”“用不着惊动警察老爷,”侍者说,嗓音油腻得像奶油蛋糕,眼睛红得像鸡尾酒里浸泡的樱桃,“喂,阿康!”两个侍者干净利落地把苏比往外一叉,正好让他左耳贴地摔在铁硬的人行道上。

他一节一节地撑了起来,像木匠在打开一把折尺,然后又掸去衣服上的尘土。被捕仿佛只是一个绊色的梦。那个岛远在天边。两个门面之外一家药铺前就站着个警察,他光是笑了笑,顺着街走开去了。

苏比一直过了五个街口,才再次鼓起勇气去追求被捕。这一回机会好极了,他还满以为十拿九稳,万无一失呢。

一个衣着简朴颇为讨人喜欢的年轻女子站在橱窗前,兴味十足地盯着陈列的剃须缸与墨水台。而离店两码远,就有一位彪形大汉——警察,表情严峻地靠在救火龙头上。

苏比的计划是扮演一个下流的、讨厌的小流氓。他的对象文雅娴静,又有一位忠于职守的巡警近在咫尺,使他很有理由相信,警察那双可爱的手很快就会落到他身上,使他在岛上冬蛰的小安乐窝里吃喝不愁。

苏比把教会女士送的活结领带拉挺,把缩进袖口的衬衫袖子拉出来,把帽子往后一推,歪得马上要掉下来,向那女子挨将过去。

他厚着面皮把小流氓该干的那一套恶心勾当一段段表演下去。苏比把眼光斜扫过去,只见那警察在盯住他。年轻女人挪动了几步,又专心致志地看起剃须缸来。苏比跟了过去,大胆地挨到她的身边,把帽子举了一举,说:“啊哈,我说,贝蒂丽亚!你不是说要到我院子里去玩儿吗?”

警察还在盯着。那受人轻薄的女子只消将手指一招,苏比就等于进安乐岛了。他想象中已经感到了巡捕房的舒适和温暖。年轻的女士转过脸来,伸出一只手,抓住苏比的袖子。“可不是吗,迈克,”她兴致勃勃地说,“不过你先得破费给我买杯猫尿。要不是那巡警老盯着,我早就要跟你搭腔了。”

那娘们像常春藤一样紧紧攀住苏比这棵橡树,苏比好不懊丧地在警察身边走了过去。看来他的自由是命中注定的了。一拐弯,他甩掉女伴撒腿就走。他一口气来到一个地方,一到晚上,最轻佻的灯光,最轻松的心灵,最轻率的盟誓,最轻快的歌剧,都在这里荟萃。

身穿轻裘大氅的淑女绅士在寒冷的空气里兴高采烈地走动。苏比突然感到一阵恐惧,会不会有什么可怕的魔法镇住了他,使他永远也不会被捕呢?

这个念头使他有点发慌,但是当他遇见一个警察大模大样在灯火通明的剧院门前巡逻时,他马上就捞起“扰乱治安”这根稻草来。

苏比在人行道上扯直他那破锣似的嗓子,像醉鬼那样乱嚷嚷。他又是跳,又是吼,又是骂,用尽了办法大吵大闹。

警察让警棍打着旋,身子转过去背对苏比,向一个市民解释道:“这是个耶鲁的小伙子在庆祝胜利,他们跟哈德福学院赛球,请人家吃了鸭蛋。够吵的,可是不碍事。我们有指示,让他们只管闹去。”

苏比怏怏地停止了白费气力的吵闹。难道就没有一个警察来抓他了吗?在他的幻想中。那岛已成为可望不可即的阿卡狄亚了。他扣好单薄的上衣以抵挡刺骨的寒风。

他看见雪茄烟店里一个衣冠楚楚的人对着摇曳的火头在点烟。那人进店时,将一把绸伞靠在门边。苏比跨进店门,拿起绸伞,慢吞吞地退了出去。对火的人赶紧追出来。

“我的伞。”他厉声说道。

“噢,是吗?”苏比冷笑说;在小偷小摸的罪名上又加上侮辱这一条。“好,那你干吗不叫警察?不错,是我拿的。你的伞!你怎么不叫巡警?那边拐角上就有一个。”伞主人放慢了脚步,苏比也放慢脚步。他有一种预感:他又一次背运了。那警察好奇地瞅着这两个人。

“当然,”伞主人说,“嗯……是啊,你知道有时候会发生误会……我……要是这伞是你的我希望你别见怪……我是今天早上在一家饭店里捡的……要是你认出来这是你的,那么……我希望你别……”

“当然是我的。”苏比恶狠狠地说。

伞的前任主人退了下去。好警察急匆匆地跑去搀一位穿晚礼服的金发高个儿女士过马路,免得她被在两条街以外往这边驶来的电车撞着。

苏比往东走,穿过一条因为翻修而高低不平的马路。他忿忿地把伞扔进一个坑。他嘟嘟哝哝咒骂起那些头戴钢盔,手拿警棍的家伙来。因为他想落入法网,而他们偏偏认为他是个永远不会犯错误的国王。最后,苏比来到通往东区的一条马路上,这儿灯光暗了下来,嘈杂声传来也是隐隐约约的。

他顺着街往麦迪逊广场走去,因为即使他的家仅仅是公园里的一条长凳,他仍然有夜深知归的本能。

可是,在一个异常幽静的地段,苏比停住了脚步。这里有一座古老的教堂,建筑古雅,不很规整,是有山墙的那种房子。

柔和的灯光透过淡紫色花玻璃窗子映射出来,风琴师为了练熟星期天的赞美诗,在键盘上按过来按过去。动人的乐音飘进苏比的耳朵,吸引了他,把他胶着在螺旋形的铁栏杆上。

明月悬在中天,光辉、静穆;车辆与行人都很稀少;檐下的冻雀睡梦中啁啾了几声——这境界一时之间使人想起乡村教堂边上的墓地。

风琴师奏出的赞美诗使铁栏杆前的苏比入定了,因为当他在生活中有母爱、

玫瑰、雄心、朋友以及洁白无瑕的思想与衣领时,赞美诗对他来说是很熟悉的。

苏比这时敏感的心情和老教堂的潜移默化会合在一起,使他灵魂里突然起了奇妙的变化。他猛然对他所落入的泥坑感到憎厌。那堕落的时光,低俗的欲望,心灰意懒,才能衰退,动机不良——这一切现在都构成了他的生活内容。

一刹那间,新的意境醍醐灌顶似地激荡着他。一股强烈迅速的冲动激励着他去向坎坷的命运奋斗。他要把自己拉出泥坑,他要重新做一个好样儿的人。他要征服那已经控制了他的罪恶。时间还不晚,他还算年轻,他要重新振作当年的雄心壮志,坚定不移地把它实现。

管风琴庄严而甜美的音调使他内心起了一场革命。明天他要到熙熙攘攘的商业区去找事做。

有个皮货进口商曾经让他去赶车。他明天就去找那商人,把这差使接下来。他要做个烜赫一时的人。他要——

苏比觉得有一只手按在他胳膊上。他霍地扭过头,只见是警察的一张胖脸。

“你在这儿干什么?”那警察问。

“没干什么。”苏比回答。“那你跟我来。”警察说。

第二天早上,警察局法庭上的推事宣判道:“布莱克威尔岛,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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