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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2月20日发(作者:git分支合并)
摘要张爱玲是战争的亲历者,她将自己的战争体验融入到文学创作中,形成了独特的战争叙事。本文主要讨论张爱玲四十年代小说的战争叙事,以《倾城之恋》《沉香屑第一炉香》《花凋》《等》《封锁》等作品为重点讨论对象。张爱玲四十年代小说的战争叙事不仅集中在战争时期,还包括战争前夕社会的动荡不安,市民惶恐茫然的生活状态等。战争叙事的内容表现了战争给普通市民生活带来的威胁和恐惧,以及在战争威胁下的普通市民的众生相。张爱玲笔下没有轰轰烈烈的革命,而是一地鸡毛的琐碎生活;没有舍生取义的英雄,而是肩负着时代重量的普通市民。爱情故事是张爱玲四十年代小说战争叙事的重要内容,她借助爱情故事窥探出人性的复杂。张爱玲四十年代小说的战争叙事没有局限于流血和炮火,而是放眼整个时代和历史,将主题定位在揭示文化的冲击、人性的弱点上。张爱玲通过对战争主题的揭示,凸显出她对战争的态度以及战争给普通市民的现实生活和精神世界带来的巨大影响。张爱玲四十年代小说战争叙事的主要特征是战争时空和个体时空的对峙,在其四十年代的小说中这两种时空紧紧融合在一起,又存在着相互对峙的趋势。张爱玲具有过人的洞察力,善用比喻是她四十年代小说战争叙事的另一大特征。她常用生活中常见的事物和感受作为喻体,更精准地突出普通市民在战争背景下的心理特征和生活状况。张爱玲笔下的喻体多是衰败、悲凉、沉寂的形象,使得她的作品笼罩在悲凉和凄清之中。张爱玲四十年代小说的战争叙事不直接写战争,而是聚焦人情冷暖,描摹生活细节,在字里行间渗透着战争的威胁。战争作为一种背景始终渗透在张爱玲四十年代的小说之中,既是历史的真实再现,也是她内心情感的流露。关键词:战争体验;战争叙事;时空对峙;比喻IV
egratesheesismainlydiscussesthewarnarrativeinnovelswrittenbyherinthe1940s,mainlyfocusingonLoveinaFallenCity,AloeswoodIncense:TheFirstBrazier,WitheredFlowers,Waiting,narrativeinthenovelswrittenbyEileenChanginthe1940snotonlyfocusesonthetimeofwar,butalsopre-warsocialturbulenceandcitizens’tentofwarnarrativepresentsthethreatandhorrorbroughtbywartothelifeofordinarycitizensaswellaselsneverdescribelarge-scalerevolutions,renoheroessacrificingtheirlivesforrighteousness,oriesareanimnarrativeinthenovelswrittenbyEileenChanginthe1940sisnotconfinedtobloodsheddingandartilleryfire,butfocusesonthewholeeraandthelonghistory,poshdisclosureofthewartheme,EileenChanghighlightsherattitudetowardwarandthehugeimpnarrativeinthenovelswrittenbyEileenChanginthe1940sismovelswritteninthe1940s,thesetwoformChanghasexceptionalinsightandanothercharacallyregardsordinarythingsandfeelingsinlifeasmetaphoricalobjectsandmorepreciselyV
highlightsthepsychologaphoricalobjectswrittenbyEileenChangaremostlydeclining,desolate,narrativeinthenovelswrittenbyEileenChanginthe1940sdoesnotdirectlyfocusonwar,butficklenessofhumannature,describesdetailsinlife,kground,onlytruthfullyreflectshistory,DS:metaphororsimilewarexperience;warnarrative;timeandspaceface-off;VI
目录引言.................................................................................................................1第一章张爱玲的战时体验..........................................................................5第一节刻骨铭心的战争体验........................................................................5第二节横空出世的乱世佳人........................................................................8第二章张爱玲四十年代小说战争叙事的内容........................................12第一节战前生活压力和战时生存渴望......................................................12第二节负荷者肩上的战争年代..................................................................16第三节战争背景下的爱情故事..................................................................20第三章张爱玲四十年代小说战争叙事的主题........................................25第一节新旧文化的矛盾和冲突..................................................................25第二节对金钱和物质的渴望......................................................................29第三节男女两性关系的探讨......................................................................33第四章张爱玲四十年代小说战争叙事的特征........................................38第一节战争时空和个体时空的对峙..........................................................38第二节喻体中的战争世界..........................................................................45结语...............................................................................................................49参考文献.......................................................................................................50致谢...............................................................................................................55攻读学位期间发表的学术论文目录..........................................................56VII
引言一、选题缘起自20世纪40年代张爱玲初出文坛,学界对她的研究就从未停止,20世纪90年代更是形成了“张爱玲热”现象。无论是普通读者的迷恋,还是专业学者的研究,都热闹非凡,使得“张爱玲学”迅速成为“显学”。学界对张爱玲的研究全面而具体,大多集中在两个方面,其一是对其文学作品整体性的研究;第二是对其代表作品、典型人物的细致分析。张爱玲小说的战争研究相对于其他几个方面就显得比较匮乏,对张爱玲小说的叙事研究也都集中在对其日常叙事、伦理叙事、民俗叙事的研究上,对其战争叙事的研究成果还不够显著,因此张爱玲小说的战争叙事还有很大空间值得去发现和探索。张爱玲与战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作为战争的亲历者,战争阴影和战时体验对张爱玲的人生和创作所造成的影响值得我们去探究,张爱玲四十年代小说的战争叙事的独特性和其背后所蕴含着的她对战争的态度和对人生的思考更值得我们去发现。本文以《张爱玲四十年代小说的战争叙事》为题,分析张爱玲四十年代小说的战争叙事主题、内容和特征。张爱玲本人是战争的亲历者,经历了上海和香港的沦陷,她的一生颠沛流离,也因为战争爆发使得她的求学之路坎坷艰辛。战争和炮火影响着上海和香港市民的生活,整个时代都笼罩在朝不保夕的威胁中。张爱玲的战争叙事并非前人所说的缺乏历史感和时代感,而是真正吐露出芸芸众生在时代洪流中的无奈和无力。独特的战争体验促使着张爱玲选择战争叙事,战争叙事也真正再现了战争时期普通市民的生活百态。1943年至1945年是张爱玲创作的巅峰时期,张爱玲四十年代的小说是其战争叙事的代表,本文主要结合《倾城之恋》《沉香屑第一炉香》《花凋》《等》《封锁》等作品分析张爱玲四十年代小说的战争叙事。二、研究现状张爱玲战争叙事的相关研究相对于其他方面比较匮乏,但不乏经典之作,例如1993年范智红发表在《文学评论》第6期的《在“古老的记忆”与现代体验之间——沦陷时期的张爱玲及其小说艺术》一文就详细分析了沦陷时期张爱玲小说的艺术特征。范智红指出张爱玲的“文明的末世感”是一种复杂的生命体验,这种生命体验打破了历史与现1
实的界限,也对其小说的叙事结构产生了直接的影响。范智红认为张爱玲是一个“停滞的天才,在此后的文学道路上,她实际上再也没有超越这一时期的张爱玲。”①2002年孙晓忠在《河南社会科学》7月第4期发表了《乱世怨女梦——战时中国作家的一种书写方式》,对照分析了《沉香屑第一炉香》和《倾城之恋》,从战前香港到战时香港,体现了“战争对于小人物命运的戏弄与安排。”②孙晓忠得出张爱玲的战争书写是战时女性经验对于小人物命运的关注,女性作家细腻和隐秘的描写也为我们思考整体抗战历史叙述时提供了更多的角度。杨青泉2010年在《今传媒》第11期发表了《张爱玲的战争体验——从“大场”谈起》。文章指出张爱玲采用的是一种“反语”策略,她对现实生活中平常琐事的描写是她眼中最具有意义的历史记录。张爱玲在上海严密的文化控制时期,以她独有的奇异智慧记录下战争的细节也是沦陷区战时特殊背景的一种体现。史玉丰在2012年于《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第2期发表了《张爱玲的战争叙事》。他认为张爱玲是以一种现代主义的立场来看待战争,并以个人主义的叙事来展现人类在这种极端的情境下的生存状态。张爱玲对战争的描写是其边缘化的一种叙事策略,是站在人道主义的角度来看待战争的。战争在张爱玲笔下作为一种透视人生的装置,作为一种惘惘的威胁的力量存在。台湾地区对张爱玲的研究也硕果颇丰,其中高全之在2008年由台湾麦田出版社出版了专著《张爱玲学》,高全之的这本著作就张爱玲小说的诸多方面进行了深入和全面的研究,其中第一部分就对抗战时期张爱玲的写作环境进行了讨论。不仅海峡两岸的学者对张爱玲战争叙事的研究取得了巨大突破,海外学者对张爱玲战争叙事的研究也取得了卓越的成就。上海三联书店于2010年出版了由胡静译的美国学者黄心村的《乱世书写:张爱玲与沦陷时期上海文学通俗文化》一书。专著中,美国学者黄心村讨论了何为“战争叙事”这一概念,战争叙事是一种特殊时代的产物,“张爱玲对战争时期日常事物的归纳与总结则集中在两个基本的主题上,一个是作为一块城市中的阈界性地点的现代公寓,另一个则是作为一种重要的物质性意识的时尚话语。”黄心村认为张爱玲等上海女作家建立了另一种战争叙事,这种新的文学秩序逐渐被历史所认同。专著指出战争给以张爱玲为代表的上海女作家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她①③范智红:《在“古老的记忆”与现代体验之间——沦陷时期的张爱玲及其小说艺术》,《文学评论》,1993年第6期。②孙晓忠:《乱世怨女梦——战时中国作家的一种写作方式》,《河南社会科学》,2002年7月第4期。③[美]黄心村:《乱世书写:张爱玲与沦陷时期上海文学通俗文化》,胡静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第175页。2
们将个体与战争的关系投射到文学作品中,这是一种文化抗议的行为。在这本专著中,黄心村运用了西方的多种理论,“使全书拥有了全球化的学术背景和远景透视的独特角度。”①对于此课题的研究前人已经有较为突破的成就,中外学者对张爱玲小说的战争叙事研究也涵盖了诸多方面,但是目前研究成果主要有两类,一是张爱玲的战争叙事是一种书写策略;二是战争叙事的内容主要是反映战争背景下市民的真实生活。对战争叙事内容的研究还有待加深和丰富,战争叙事主题的研究也还留一定的空间。张爱玲叙事中时空对峙的研究虽然成果颇丰,但从战争叙事角度研究的成果较少。因此本文将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继续探讨张爱玲四十年代小说战争叙事的主题、内容和特征,希望能够使其战争叙事的研究更加全面和丰富。三、研究思路本文根据张爱玲四十年代的小说对其战争叙事进行分析,运用文本分析法和归纳总结法,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仔细梳理张爱玲四十年代的小说并在此基础上对其揭示的主题、表现的内容和叙事特征进行分析总结。本文选取张爱玲四十年代小说的战争叙事中最具代表性的篇章,如《倾城之恋》《沉香屑第一炉香》《花凋》《等》《封锁》等进行深入分析,以求能够更为准确地探究张爱玲四十年代小说战争叙事的独特性。陈子善先生编撰的一系列张爱玲研究专著,以及刘川鄂、张均、余斌、王羽等人的张爱玲传记都为本文提供了十分充足的研究资料。黄心村的专著,以及解志熙、史玉丰等人的论文都为本文提供了参考角度。国内外叙事学的专著也为本文提供了理论依据。本文共分为四章。第一章,张爱玲的战时体验,本章主要根据张爱玲的散文以及个人传记对战争时期的时代背景和张爱玲的个人经历进行梳理,为后文张爱玲四十年代小说中战争叙事的分析做铺垫。第二章主要讨论张爱玲战争叙事的内容,张爱玲的战争叙事不着笔于重大历史事件,而是通过琐碎的日常生活展现战争时代中普通人的生活图景。张爱玲的战争叙事不仅仅集中在战争时期,她也关注到战争前夕市民生活的恐慌,并进行细致地描摹,从战前到战时全面完整地展现了战争时代市民的生活。①王羽:《回到女性的“生死场”——对黄心村<乱世书写:张爱玲与沦陷时期上海文学及通俗文化>中几个问题的讨论》,《现代中文学刊》,2013年第5期。3
第三章主要论述了张爱玲四十年代小说战争叙事的主题。张爱玲的战争叙事主要揭示了三个主题:其一是战时新旧文化之间的矛盾与冲突;其二是战争背景下市民对于金钱和物质的渴望与追求,突出物质的重要性以及人性欲望的贪婪。其三是对两性关系的探讨,揭示出战争时代男女两性鸿沟的加深以及社会对女性的不公平这一主题。第四章为张爱玲战争叙事的特征的研究,本章着重分析了张爱玲战争叙事的两个特征,其一是社会时空和个体时空的对峙,其二是张爱玲四十年代小说战争叙事的艺术技巧。其中,对张爱玲四十年代小说中战争叙事社会时空和个体时空对峙的研究是本文的创新点,张爱玲借助两种时空的对峙和融合,突出战争叙事的主题和内容,使得战争叙事更加发人深省。4
第一章张爱玲的战时体验20世纪30年代末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二战被称为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世界战争,社会动荡不安,整个时代都被炮火和死亡所笼罩。20世纪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深受战争影响,战争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人们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以及行为习惯中。张爱玲的大半生都是在战争中度过的,她是战争的亲历者,有着独特的战争体验,其作品尤其是四十年的小说更是对战争社会真实生活图景的再现。张爱玲的战争阴影也使得她的战争叙事具有独特的个性和魅力。张爱玲与战争可谓是一场“孽缘”,战争阻止了她求学的脚步,将她“囚禁”在香港,又迫使张爱玲必须在国内过着捉襟见肘的日子,然而也是战争成就了她。张爱玲的一生流离颠沛,生命的各个阶段都伴随着苦痛和创伤,她一生辗转于各个城市,却不知何以为家。柯灵在《遥寄张爱玲》中称这时代是“非常严峻的时代”,正是这严峻的时代造就了传奇的张爱玲。①第一节刻骨铭心的战争体验张爱玲1920年9月30日生于上海公共租界的一栋豪宅内,1922年搬迁到天津法租界,转年迁至天津英租界。1928年父亲丢官,张爱玲随家搬回上海。她的求学之路经历了从上海到香港再到上海的历程,这一历程中充满了坎坷和无奈。1930年,十岁的张爱1931玲被母亲送入美国教会办的黄氏小学上学。同年,父母离婚,她和弟弟随父亲生活。年就读于上海著名的教会女子中学圣玛利亚女校。1937年“八一三”事变,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战争给她的人生带来巨大的转折。毕业后的张爱玲打算出国留学,结果受到父亲和继母的一致反对。沪淞会战时期她去母亲处借住,成为她与父亲、继母决裂的导火索。继母以张爱玲去母亲处没有和她汇报为由,打了她一巴掌,父亲也在继母的挑唆下对她大打出手,并将她软禁。战争社会的动乱加速了张爱玲与家庭的决裂,在《私语》中张爱玲详细论述了这段经历以及她绝望的内心感受,她说“这是我那个家的结束。”1939年,张爱玲获得伦敦大学的奖学金,满心欢喜为出国留学做准备,然而欧②①②柯灵:《遥寄张爱玲》,《张爱玲研究资料》,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年1月,第4页张爱玲:《私语》,《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24页5
战爆发,留学伦敦也就随之夭折,改读香港大学。战争爆发又使得她与自己梦想中的学校失之交臂。她在《茉莉香片》开篇说“香港是一个华美的但是悲哀的城”香港之于上海更加五方杂处,各种族的人汇聚在此地,香港的异域风情,艳异氛围吸引着张爱玲,并对她日后的作品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张爱玲在香港求学期间的挚友炎樱就是斯里兰卡裔,在她的作品中也有很多外籍或混血的角色,如《倾城之恋》中的萨黑荑妮公主——一个跟着英国人来香港的印度女孩;《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混和着七八种血液的交际花周吉婕以及她同父异母的哥哥乔琪乔;《沉香屑第二炉香》中的一成不变的物理教师罗杰安白登等。战争中的香港是各种文化和文明的汇集地,这片土地给张爱玲的人生带来了独特的生命体验,提供了更加广阔的视野,让她接触了更加复杂的文化,也为其创作提供了更多养分。滞留在香港是祸也是福。在《烬余录》中张爱玲详细描述了港战的过程,再现了港战时期普通市民的生活图景。这些生活中的细枝末节全是些不相干的事,可就是这些不相干的事才是普通市民生活的真实现状。女孩子最大的苦恼可能是战争来临之时“没有适当的衣服穿!”。在防御工作中“穿着赤铜地绿寿字的织锦缎棉袄蹲在地上劈柴”的女孩会因为身上的衣服而充满自信,一件精美的衣服在危难时分竟然可以给予人最重要的安全感。普通市民为了不浪费一张车票,会在警报解除后争抢着上电车,当电车票与生命发生冲突时,电车票的价值远远高于生命。政府仓库里的食物堆积成山,就算腐烂了也不愿意拿出一部分来分给难民。抢夺食物的政府官员,在战争面前原形毕露,职业准则和社会道德丝毫没有约束力,人性中的自私、丑恶令人心寒和绝望。人们恐惧战争,纷纷选择结婚,似乎只有两个人在一起,才不至于在死亡面前显得自己是空虚和寂寞的。女孩子们在断壁残垣中疯狂寻找冰淇淋和口红,“香港重新发现了吃的喜悦”,刚出锅的萝卜饼,青紫色的穷人尸体,就这样被张爱玲毫不遮掩地裸露在了读者的面前,人们对于吃的执着似乎已经达到了狂热的地步,对尸体的恐惧远远不及饥饿的惊慌。张爱玲在《谈音乐》中回忆自己在港战时期的经历,用带有肥皂味的椰子油烧饭,起初也因为这强烈的味道感到恶心,后来竟也习惯了。也不会介意用洗衣服的肥皂代替牙膏刷牙。张爱玲就是社会中的普通小市民,从厌恶战争到逐渐适应,甚至习惯战争,这样的生活历程也正是广大香港市民的战争生活历程。普通市民无法决定战争是否爆发,即使炮火①②①②③④张爱玲:《茉莉香片》,《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91页张爱玲:《烬余录》,《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49页③同上④张爱玲:《烬余录》,《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54页6
纷飞,日子也还要继续,活着是每个人人性中最本能的选择。在生存面前人性的自私被暴露无遗,一切的伦理道德都毫无价值,生的喜悦和死的悲痛在她的笔下鲜明而讽刺。战争时期,死人是常有的事,看护们也会因为某个病人的死去而欢欣雀跃,就如同学生们知道因为战争取消考试时的喜悦一样。战时的市民景观是让人匪夷所思的,小市民们在此刻都急于去追赶自己的人生。在死亡的恐惧下,金钱、房屋甚至是生命都是靠不住的,他们都渴望能够抓住些什么,希望有一些踏实的东西能够支撑自己不堪一击的生命和灵魂。张爱玲在《烬余录》的最后说“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人都是孤独的。”①她目之所及的、笔下所描绘的正是她独特的战争体验,她将自己的战争体验融入到作品中,形成了独特的战争叙事。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表明了她对于战争的态度“我甚至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朴,也更放恣的。”②战争让张爱玲看到一场场关于人性的闹剧,史玉丰说“张爱玲的战争叙事既不是传统中国战争的哀怨感伤,也不是现代主流叙事的庄严崇高,而是表现为一种现代主义的生命体验,是一种末世的恐惧和焦灼之下的狂欢,是朝不保夕的巨大毁灭感和死亡面前的最后舞蹈,也是平凡小民在历史怪兽面前的一种自我保护和自我张扬的对应策略。”战乱中普通市民的真实生活成为了她战争叙事的内容,战争中世间的人情冷暖成为她战争叙事的焦点,对于生活细节的细致描摹成为她战争叙事的特点。香港大学求学期间,张爱玲成绩优异,毕业后可免费就读牛津大学,正可弥补不能留学伦敦的遗憾。然而造化弄人,太平洋战争爆发,张爱玲再次与留学失之交臂。1942年,她中断学业回国,就读于圣约翰大学。张爱玲在《私语》中平静的叙述着她因为战争两次错过留学的事,“考进大学,但是因为战事,不能上英国去,改到香港,三年之后又因为战事,书没读完就回上海来。”然而这简单平静中包含着她多少的心酸与无奈。回到上海的张爱玲总是笼罩在战争的阴影之下,她在《公寓生活记趣》中回忆“如果你放冷水而开错了热水龙头,立刻便有一种空洞而凄怆的轰隆轰隆之声从九泉之下发出来……只听见不怀好意的‘嗡……’拉长了半晌之后接着‘訇訇’两声,活像飞机在顶上盘旋了一会,掷了两枚炸弹。在战时香港吓细了胆子的我,初回上海的时候,每每为④③①②张爱玲:《烬余录》,《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59页张爱玲:《自己的文章》,《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94页③史玉丰:《张爱玲的战争叙事》,《海南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2期第25卷④张爱玲:《私语》,《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25页7
之魂飞魄散。”她总是将自来水管道的声音误以为空袭,可见港战的经历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而在《道路以目》中张爱玲描写了上海封锁时的场景“上街买菜,恰巧遇着封锁,被羁在离家几丈远的地方,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即。太阳地里,一个女佣企图冲过防线,一面挣扎着,一面叫道:‘不早了呀!放我回去烧饭罢!’众人全都哈哈笑了。”可见战争无论在香港还是上海,战争时时刻刻都笼罩在张爱玲的生活中并给她的精神和心理带了巨大的阴影。解志熙说张爱玲的作品分为两类,其中一类作品“悉心表现着非常的战乱时世下的人性人情之常——饮食男女的欲求与现世安稳的诉求等等。出没在这些作品中的人物大多是些执著于日常生活和现世欲求的‘乱世男女’。张爱玲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员,所以她对‘乱世’人生和‘乱离’中的人性有着特别深切的体会和堪称独到的发现。”她曾说“乱世的人,得过且过,没有真的家。”身处乱世,朝不保夕,何处为家,这是她生活的真实写照,正是这漂泊无依的生活和独特的战争体验促使她选择了战争叙事。不直面写战争却处处流露出战争背景下的恐惧和空虚,“惘惘的威胁”无处不在。在张爱玲的作品中既有近处的尸横遍野,也有远处的战火,炮声作为背景音,从未离开,“惘惘的威胁”和“苍凉的底色”笼罩着她的作品。⑤④③②①第二节横空出世的乱世佳人这独特的战争体验给张爱玲的人生烙上了刻骨铭心的印记,同样也促使她走上文学之路,给予她的创作另一种特殊的“养分”,对她而言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张爱玲这一文坛新秀就这样在战乱和动荡的社会中横空出世,也算是别样的“乱世佳人”。太平洋战争爆发,张爱玲从香港返回上海。《倾城之恋》中香港的陷落成就了流苏,上海的沦陷同样也成就了张爱玲!柯灵在《遥寄张爱玲》中说“偌大的文坛,哪个阶段都安①张爱玲:《公寓生活记趣》,《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23页②张爱玲:《道路以目》,《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32页③解志熙:《“反传奇的传奇”及其他——论张爱玲叙事艺术的成就与限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9年第1期④张爱玲:《私语》,《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13页⑤张爱玲:《传奇再版的话》,《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63页8
①放不下一个张爱玲,上海沦陷,才给了她机会。”20世纪初的香港战火纷飞,上海也并非一片平静。抗战爆发后上海沦陷,上海市民对于随时爆发的战争充满了恐慌,物价上涨,粮食紧缺,人民生活深处水深火热之中。上海“孤岛”内相对安全,成为了难民的避难所,大量难民涌入上海,人口激增,底层市民生活环境更加恶劣。人口数量的增加,租界的安定环境,使得孤岛内的经济空前繁荣,电影院、咖啡厅、歌舞厅等娱乐场所数量激增,文化娱乐产业迎来了畸形的发展高潮。物质层面畸形的发展和繁荣,必然给市民的精神世界带来了巨大的冲击,人们一方面沉迷于奢侈享乐的娱乐生活,另一方面感到巨大的精神危机,空虚、孤独甚至是绝望。过于繁荣的畸形文化市场和朝不保夕的战争国际形势形成了巨大的冲突和反差,上海“孤岛”处于政治的夹缝之中,孤岛内的市民也在这种随时可能破灭的泡影般的繁荣中艰难的生存着。回到上海后的张爱玲,与姑姑同住,开始了她卖文谋生的生涯。刻骨铭心的战争经历加剧了张爱玲对金钱和时间的渴望,她毫不掩饰她对于金钱的需要和追求以及时不待我的焦虑。父亲再婚后,她捡后母的旧衣服穿,这对于青春期敏感且个性高傲的张爱玲来说简直是莫大的屈辱。张爱玲对于物质和金钱的渴望是迫切而真挚的,《童言无忌》中她就以“钱”作为第一节的小标题,并直言自己是拜金主义者,也回忆了小学时期因为父亲不给学费而断了钢琴课以及和母亲要钱时的窘迫。张爱玲卖文为生,也是迫于经济的压力。早在1939年张爱玲就曾将自己的文章《天才梦》投在《西风》杂志上,年仅十九岁的她就写出了“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②这样绮丽又颓靡的句子。涉世未深就能够看破人生,难怪她说自己“除了天才的梦之外一无所有。”天才张爱玲的一生就如同华美的袍,光彩照人,艳丽奢华,然而却也是伤痕累累。《私语》中她说“在前进的一方面我有海阔天空的计画,中学毕业后到英国去读大学,有一个时期我想学画卡通影片,尽量把中国画的作风介绍到美国去。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过一种干脆俐落的生活。”④天才张爱玲才华横溢,对于自己的未来也有明确的规划和想象。她将成名作为一种“执念”,战争经历更加强了她对于时间的紧迫感以及朝不保夕的虚无感,她曾在《传奇再版的话》里急迫地喊出“出名要趁早呀!”她在这个时代中焦急地前行,末日的虚无感催促着她在有限⑤③①②柯灵:《遥寄张爱玲》,《张爱玲研究资料》,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年1月,第10页张爱玲:《天才梦》,《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3页③张爱玲:《天才梦》,《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页④张爱玲:《私语》,《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21页⑤张爱玲:《传奇再版的话》,《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639
的生命中尽情燃烧自己。张爱玲的成名不仅了却了她的心结,也让读者感受到她文字中的美丽和悲凉。她对于文学和艺术有着惊人的洞察力和感受力,爱电影更是到了痴迷的程度,据张子静在《我的姐姐张爱玲》中回忆张爱玲特地从杭州赶回上海看电影,一下火车直奔电影院,一刻不敢耽误,并且连看两场,唯恐不能看仔细,张子静看得头昏脑涨,而她却沉浸在电影中无法自拔。她富有极强的同理心,心思细腻,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喜怒,能够深刻体会世间的悲喜,因此她的作品也总是能够引起读者的共鸣。张爱玲本人就是传奇,她肆意追求自己所钟情的,毫无顾忌地展示自己所热爱的,她奇装炫人,用服饰表现自己的情绪,表明自己的态度。她不善言辞,不喜交友,她的封闭并没有阻挡她对战争时代的体验,反而是在默不作声的时候看透了这个时代的一切。刻骨铭心的战争体验没有将张爱玲淹没在时代的洪流中,而是促使她创造出另一种战争叙事。她出道即巅峰,1943年凭借《沉香屑第一炉香》在上海文坛名声大噪,成为四十年代上海最亮的一颗星。于青在《张爱玲传略》中对其文学生涯章节的命名就为“横空出世”,这四个字何其精辟。张爱玲的“两炉香”燃尽了,可她的香气依旧萦绕在文坛,张爱玲借着“两炉香”的烟雾乘云之上,在1943年下半年就发表了三十余篇作品,其中《倾城之恋》更让她成为家喻户晓的明星女作家,除此之外《金锁记》《红玫瑰与白玫瑰》等作品至今都是大众阅读和学界批评的重点对象,热度不减,活力依旧。柯灵说“张爱玲的文学生涯、辉煌鼎盛的时期只有两年(一九四三——一九四五),是命中注定,千载一时。”②①历史中的张爱玲是一个极其复杂的人物,家族显赫,贵族的气质流淌在她的血液中,深深镌刻在她的内心深处,同时她本人才华横溢又桀骜不驯;她曾是汉奸的妻子,又嫁与外国人;她曾被中国文学排除在外,而她的作品却又真实地反映了20世纪中国社会的百态。20世纪90年代海外学者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称其为“记录近代中国都市生活的一个忠实而又宽厚的历史家”,这一民国奇女子,掀起了一股又一股“张爱玲热”的狂潮。夏志清称张爱玲“该是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这一评价使得张爱玲重新进入中国文学的视野。但对于张爱玲的发现和关注绝不是从夏志清开始的,④③页①于青、金宏达:《张爱玲研究资料》,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24页②柯灵:《遥寄张爱玲》,《张爱玲研究资料》,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年1月,第10页③[美]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9月,第432页④[美]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9月,第403页10
1944年5月傅雷以迅早在40年代张爱玲在文坛崭露头角时,她就引起了学界的广泛关注。雨为笔名发表了《论张爱玲的小说》,称张爱玲的小说《金锁记》“至少也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胡兰成也发表了《论张爱玲》一文,他说“她写人生的恐怖与罪恶、残酷与委屈,读她的作品的时候,有一种悲哀,同时是欢喜的,因为你和作者一同饶恕了他们,并且抚爱那受委屈的。”胡兰成认为张爱玲的个人主义是“柔和的,明净的。”同年10月柳雨生即柳存人也发表了《说张爱玲》,表明读过张爱玲作品后的惊讶与惊喜。12月谭正璧发表了《论张爱玲和苏青》,将上海最具特色的两位当红女作家置于统一文本之中进行比较分析。随后更是有周瘦鹃、李君维、苏青等人对张爱玲的作品进行解读和分析。无论是对于张爱玲的褒奖,还是批评,都足以说明张爱玲初出文坛就引起了轩然大波。刘志荣在《张爱玲·鲁迅·沈从文:中国现代三作家论集》中说“四十年代的张爱玲始终抱持的这种幻灭与虚无,不抱一点幻想的心态,在抗战时期的中国文学中,其实颇为另类与特异。”战争加深了张爱玲的虚无感,也让她体会到人性中的黑暗,战争使得张爱玲从另一种角度认识这个时代。这位横空出世的文坛新秀在自己独特的战争体验基础上,将她在战时的经历、对战争的态度以及整个时代的虚无和荒凉感都用战争叙事的方式表现出来。在刘锋杰的《想象张爱玲》中他说“张爱玲对于抗战期间中国文坛的最大贡献,是超越战争的限制,达到了对于人性的深刻表现。”张爱玲利用战争再现真实时代生活,窥探人性的秘密。⑤④③②①①迅雨:《论张爱玲的小说》,《张爱玲研究资料》,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年1月,第121页②胡兰成:《论张爱玲》,《张爱玲的风气—1949年前张爱玲评说》,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第21页③同上④刘志荣:《张爱玲·鲁迅·沈从文:中国现代三作家论集》,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9月,第8页⑤刘锋杰:《想象张爱玲》,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6月,第292页11
第二章张爱玲四十年代小说战争叙事的内容张爱玲的战争叙事是她在自己真实战争经历的基础之上进行的艺术创造,既有生活中真实图景的再现,又塑造了一个虚拟的时空。战争叙事的内容集中在战争给小市民生活带来的威胁和恐惧,以及在战争的威胁下小市民的众生相。时代在变迁,不变的是小市民对于生命和时代的负荷,他们负荷着社会的重量,艰难的生活着,虽然张爱玲战争叙事写的是生活中的琐事,可折射出的确是一个时代的模样。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说:“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朴,也更放恣的。战争与革命,由于事件本身的性质,往往要求才智比要求感情的支持更迫切。而描写战争与革命的作品也往往失败在技术的成分大于艺术的成分。和恋爱的放恣相比,战争是被驱使的,而革命则有时候多少有点强迫自己。真的革命与革命的战争,在情调上我想应当和恋爱是近亲,和恋爱一样是放恣的渗透于人生的全面,而对于自己是和谐。”张爱玲不着笔于战争这一大的历史事件,而是通过日常生活的百态展现战争时代中人的生活图景。①第一节战前生活压力和战时生存渴望张爱玲在《更衣记》中指出“时装的日新月异并不一定表现活泼的精神与新颖的思想。恰巧相反。它可以代表呆滞;由于其他活动范围内的失败,所有的创造力都流入衣服的区域里去。在政治混乱期间,人们没有能力改良他们的生活情形。他们只能够创造他们贴身的环境——那就是衣服。我们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普通市民迫于生存的压力和生活的苦闷,无处排解,只能在自己可以控制的小世界中寻找人生的价值和失去的自我。陈子善在《张爱玲的文学视野》中说:“《封锁》、《等》写出来沦陷区上海的众生相,写下了普通市民被战争无情耗损的特殊的心理状态。”③②张爱玲在《等》中,选取了一个战争背景下生活中细碎的时间点作为切入点,通过人们排队等候推拿时的闲谈来展现战时普通市民的生活和心理状态。庞先生也因为熟悉①②张爱玲:《自己的文章》,《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94页张爱玲:《更衣记》,《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8页③陈子善:《张爱玲的文学视野》,《张爱玲的文学世界》,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年,第26页12
战时社会而带有几分骄傲,似乎洞察了一切。“庞先生和他推拿着的高先生说到外面的情形:‘现在真坏!三轮车过桥,警察一概都要收十块钱,不给啊?不给他请你到行里去一趟……’庞松龄对于沦陷区的情形讲起来有彻底的了解,慨叹之中夹着讽刺,同时却又夹着自夸,随时将他与大官们的交情轻轻点一笔……”在庞先生这几句闲谈中可见时局的动荡不安,社会底层市民生活的艰辛,一方面饱受战争威胁,朝不保夕;另一方面还受到上层社会的剥削,底层市民难以糊口。张爱玲就是在不经意间展现出战争背景下人们生存的艰辛。闲谈中张爱玲又集中展示了另一个情节,一个少爷模样的年轻人和庞先生谈论俄国俱乐部放映的实地拍摄的战争影片:“真怕人,眼看着炮弹片子飞过来,一个兵往后一仰,脸一皱,非常痛苦的样子,把手去抓胸脯,真死了。死的人真多啊!”庞先生睁眼点头道:“残忍真残忍!打仗这样东西,真要人的命的呢,不像我这推拿,也把人痛得叽哩哇啦叫,我这是为你好的呀!”他又笑又叹息。青年道:“死的人真多,堆得像山。”庞先生有点惋惜地叹道:“本来同他们那边比起来,我们这里的战争不算一回事了!残忍真残忍。你说你在哪里看的?”……庞先生又过了一会方才笑道:“要打得好一点的。”庞太太在外间接口道:“要它人死得多一点的——”嗨嗨嗨嗨笑起来了。庞先生也陪她笑了两声。”②①虽是对电影情节的谈论,但从庞先生和庞太太的用词中足可以看出他们对于战争的态度,即使残忍、血腥,可是落不到自己的头上,也是事不关己的事。甚至庞先生还将战争给人带来的痛苦和推拿相比,足以体现出小市民的愚昧,和人性中的自私、冷漠。张爱玲在她的另一篇作品《殷宝滟送花楼会》中也正面描写了战争“咕咚!咕咚!忽然远远的在闹市里什么地方捶了两下。打在十丈软红尘上,使不出劲来。老山东侧耳听了听。“轰炸,”他喃喃地说。”张爱玲用词练字着实精妙,单一个“捶”字就写出了轰炸声的特点,沉闷厚重而遥远,然而老山东的反应却极其淡定,喃喃自语,足见轰炸这件事对于普通市民来说已经不足为奇了。“我们都微笑,我侧过脸去看窗外,窗外①②③张爱玲:《等》,《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37页同上③张爱玲:《殷宝滟送花楼会》,《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11页13
只有一堵小灰砖高墙挡着,墙上是淡蓝的天。”张爱玲将轰炸的恐惧和死亡的悲哀消解在日常生活中,从咕咚的轰炸到灰墙蓝天,用简单质朴的生活图景替代遥远的战争。“就不炸死,断了水电,势必往内陆逃难,被当地的人刨黄瓜,把钱都逼光了,丢在家里的东西也被趁火打劫的乱民抢光了。像老山东这点器械设备都是带不走的,拖着这么些孩子跑到哪去?但是同时上海人又都有一种有恃无恐的安全感。投鼠忌器,怎么舍得炸烂上海的心脏区?——日本人炸过。那是日本人。”张爱玲揭示出上海市民在战争时代具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和安全感,普通市民总是不愿意相信战争就在身边,对残忍的战争选择视而不见,然而却又时刻被战争的恐惧所笼罩着。“咚!咚咚!这两下近得多。老山东脸上如果有任何反应的话,只是更坚决地埋头工作。”战争就在市民身边,然而对老山东而言,活着的意义不在战场而在自己的妻儿和手里的这点器械。器械和孩子走不了,他的家就在这。老山东对战争的反应是平淡的,他力图排除战争带给他的干扰。随后张爱玲又使用了一个精妙的对比,“轰炸声远去了。静悄悄的,老山东的太太也没再出现过。做饭炒菜声息毫无,想必孩子们闹饿了都给镇压下去了。”轰炸声和炒菜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是战争的生死怒吼,一个是生活的柴米油盐;一个是国家政治和民族存亡,一个是妻儿的温饱。对于普通市民而言轰炸带来的恐惧远不及饿肚子的痛苦,填饱肚子才是生活的真谛。战争只是茶余饭后谈论的话题,虽然轰炸机已经在头顶响起,但对于小市民而言战争进入日常生活的方式就是它对正常生活秩序的扰乱而已。张爱玲将一个宏大的家国主题溶解在日常的生活中,将生死存亡的恐惧消解在对温饱的追求中。《留情》中杨太太对米先生和敦凤说战争结束后,他们便可以四处旅游了,普通市民对于和平时代的盼望跃然纸上,战争影响了市民的生活,而市民也只能选择妥协,只有将希望寄托在战争结束之后。《创世纪》中匡老太太内心想到“过到现在这样的日子,好不容易苦度光阴,得保身家性命,单是活着就是桩大事,几乎是个壮举”⑤战争给普通市民带来了巨大的生存压力。《封锁》中的故事发生在战争所特有的封锁背景下,写出了封锁时期上海社会的真实现状,封锁铃声响起,张爱玲通过艺术的手法塑造了一个虚④③②①①张爱玲:《殷宝滟送花楼会》,《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12页②同上③同上④张爱玲:《殷宝滟送花楼会》,《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13页⑤张爱玲:《创世纪》,《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220页14
拟的时空。电车上的市民难得安稳,至少他们拥有一个可以暂时安全的避难所,大街上的市民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奔跑、发狂、叫喊,为了获得生存的机会而不顾一切,然而已经有避难所的人却不愿意将生存的机会分享给其他人,门里的牢牢守住自己的生存机会,门外的丧心病狂的抢夺,人性的丑恶、自私和虚伪就这样被张爱玲揭露了出来。“这庞大的城市在阳光里盹着了,重重的把头搁在人们的肩上,口涎顺着人们的衣服缓缓流下去,不能想像的巨大的重量压住了每一个人。”拟人化的手法形象地展现了封锁时的城市状态,不仅仅是安静了、睡着了,而且流“口涎”那是睡得极熟的表现。拟人化的描写突出了城市被封锁的静谧,但在“静谧”中笼罩着人们承受恐惧的压力,封锁作为一种战时的日常状态看似普通,可依旧对小市民的生活产生了巨大的威胁和压迫。张爱玲的战争叙事不仅仅关注上海和香港的普通百姓,同样关心殖民地生活着的普通外国人,他们的生活环境和心理状态也是张爱玲要表现的对象。《倾城之恋》中流苏与柳原在香港时战争爆发了,战争时期的香港弥漫着恐怖和绝望,当在生死关头,一切爱恨情仇也都如同过眼云烟,随风而逝了。“现在的这一段,与她的过去毫不相干,像无线电的歌,唱了一半,忽然受了恶劣的天气影响,噼噼啪啪炸了起来,炸完了,歌是仍旧要唱下去的……”在张爱玲的笔下,战争不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天下第一大事,战争就是小市民生命中的插曲。在小市民眼里最重要的还是衣食住行,家国政治脱离了百姓的生活范畴。张爱玲笔下的小市民只关心战时能否维系自己和家庭的生活,不在意政治的更替和国家的轮换,于普通人而言,哪个政权执政,大家还是要穿衣吃饭的。战争爆发后范柳原和白流苏遇到了萨黑荑妮“黄着脸,把蓬松的辫子胡乱编了个麻花髻,身上不知从哪里借来一件青布棉袍穿着,脚下却依旧趿着印度式七宝嵌花纹皮拖鞋。”这段外貌描写和初见萨黑荑妮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初见她时“玄色轻纱氅底下,她穿着金鱼黄紧身长衣……只露出晶亮的指甲。领口挖成极狭的V形,直开到腰际,那是巴黎最新的款式……她的脸色黄而油润,像飞了金的观音菩萨,然而她的影沉沉的大眼睛里躲着妖魔。古典型的直鼻子,只是太尖,太薄一点。粉红的厚重的小嘴唇,仿佛肿着似的。”④③②①精致又妖娆,而如今因为战争的原因也变得落魄,不在乎自己的形象,甚至很长时间都没有填饱肚子了。曾经在香港社会红极一时的萨黑荑妮如今也承受着战争的压力,为了生存而四处周旋,战争波及到了社会中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展现出强烈的生存渴望。①②张爱玲:《封锁》,《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48页同上③张爱玲:《倾城之恋》,《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99页④张爱玲:《倾城之恋》,《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68页15
张爱玲展现了在战争的时代背景下无论种族,无论职业,也无论地区,任何的生活势必会受到战争的影响,除具体化的影响外,精神的危机也是重要的一部分,愚昧和落后而产生的闹剧,也是战争背景下生活的另一种状态。《沉香屑第二炉香》里的罗杰就是这样一个身处在夹缝之中的英国人,他初到香港华南大学满怀热情,“但是华南大学的空气不是宜于思想的。”罗杰的一生循规蹈矩,老实本分,一成不变,甚至“十五年来,他没有换过她的讲义……偶然他在课堂上说两句笑话,那也是十五年来一直讲着的。”②①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最终却被流言和无知所残害。《倾城之恋》中葛薇龙说乔琪乔在香港是个异邦人,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其他人又何尝不是呢?战争中的时代没办法给任何人归属感,在战争的沉浮中人们更关注生存的办法,而忽视了生命的意义和价值。第二节负荷者肩上的战争年代张爱玲笔下的人都是普普通通的小市民,没有舍身就义的民族英雄,也没有投身革命的时代女性,她的笔下都是在时代浪潮中手无缚鸡之力却依旧顽强活着的普通人。张爱玲描绘的不是个像,而是战争背景下的众生相。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说他笔下的人物“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因为他们虽然不彻底,但究竟是认真的。他们没有悲壮,只有苍凉。”生命的不彻底性才是人生的本质,这些普通的市民只是时代中的一粒尘埃,他们是软弱无力的,但正是他们才代表这个时代,他们是构架社会的根基,这些普通人身上肩负着时代的重量。张爱玲战争叙事的内容以展现时代负荷者为中心,再现他们战争时期的生活。《桂花蒸阿小悲秋》中的女佣人阿小就是一个最普通的社会下层女佣人,她是一个平凡的女性,是战争时代的负荷者。阿小的出场就带有浓厚的生活气息,一派热闹急迫的景象,拥挤的电车上人与人紧紧贴着,没有一点距离,男人女人都在这个空间中互相呼吸着对方的气味,凸显了底层社会生活的窘迫和不堪。张爱玲轻描淡写地展示了小说的时代背景,战争时代似乎是一个平凡而又普通的时代,小市民在日常生活的窘迫下早已习惯了战时的威胁和社会的动荡不安。“战时自来水限制,家家有这样一个缸,酱黄①③张爱玲:《沉香屑第二炉香》,《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80页②同上③张爱玲:《自己的文章》,《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55页16
大水缸上面描出淡黄龙。女人在那水里照见自己的影子,总像是古美人,可是阿小是个都市女性,她宁可在门边绿粉墙上黏贴着的一只缺了角的小粉镜(本来是个皮包的附属品)里面照了一照,看看头发,还不很毛。”战时作为背景被一笔带过,而战时底层社会的“阿小们”挣扎的生活才是张爱玲想要表达的战争叙事的内容。阿小是受到现代化生活感染的旧社会女性,她身上的两面性正是这个特定时代下的产物,她追求现代的摩登生活,却无法摆脱自己的本性和出身,这也是她矛盾性的体现。阿小一家生活窘迫,孩子昂贵的学费、生活费,甚至是做手工的纸钱都足以让阿小为难。张爱玲在作品中同样细致描绘了阿小主人哥达儿的生活环境。“榻床上有散乱的彩绸垫子,床头有无线电,画报杂志,床前有拖鞋,北京红蓝小地毯,宫灯式的字纸篓。大小红木雕花几,一个套着一个。墙角挂一只京戏的鬼脸子。桌上一对锡蜡台。……最考究的是小橱上的烟紫玻璃酒杯,各式各样,吃各种不同的酒;齐齐整整一列酒瓶,瓶口加上了红漆蓝漆绿漆的蛋形大木塞。还有浴室里整套的淡黄灰玻璃梳子,逐渐的由粗齿到细齿,七八只一排平放着。……墙上用窄银框子镶着洋酒的广告,暗影里横着个红头发白身子,长大得可惊的裸体美人……”主人生活的精致和阿小母子蜗居在厨房的窘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阿小的日子鸡飞狗跳、一地鸡毛,她为了生计极力融入社会,哥达儿的生活同样艰辛,只不过他的艰辛来源于和不同女人周旋。即使生活百般难堪,阿小还是奋力挣扎着,她努力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改善自己的生活环境。即使战争让她的生活更加狼狈,但她也从未失去活着的希望。通过主仆生活状况的对比,张爱玲突出了时代负荷者生活的艰苦和执着。《桂花蒸阿小悲秋》以女仆的视角展开上海社会生活百态。她们是沟通上层和底层社会的桥梁。战争时代的苦痛和压力重重落在了底层市民的肩上,他们负荷着物资短缺,负荷着通货膨胀,负荷着社会动荡,战乱下的紧张与窘迫笼罩着他们的生活。张爱玲在展现战争背景下社会底层负荷者生活的同时也突出了正在成长中的青少年负荷者生活的不堪和苦痛。战乱背景中的社会是新旧文化相互对峙和交融的,是畸形和极端的,青少年的成长在这样的冲击和融合下是被动的改造,而不是主动的接受。青少年负荷者肩上肩负着战争时期多重文化的重担。《茉莉香片》中的聂传庆是一个封建社会畸形教育下产生的时代负荷者。他习惯了被冷落、被虐待、被嘲笑。一旦被关注,被①①②张爱玲:《桂花蒸阿小悲秋》,《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16页②张爱玲:《桂花蒸阿小悲秋》,《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22页17
关心就万分不适应,会质疑这份爱是否来源于怜悯,会把本身就紧闭的心门关得更紧。聂传庆是在传统的打压式教育中长大的孩子,心灵扭曲、病态。他宁愿不需要爱,也不要别人的施舍和怜悯,那样会让他更加自卑。“他不爱看见女孩子,尤其是健全美丽的女孩子,因为她们使他对于自己分外的感到不满意。”自卑的心理,觉得自己配不上这样美好的人,也觉得自己不可能成为这样的人,越是和阳光快乐的人对比,越突出他的阴暗和忧郁以及不堪。聂传庆对于严家人的情感是病态的,是畸形的迷恋和羡慕,是极端的需要和依赖,似乎只要和严家沾上关系就能逃离现在生活的不堪,成为一个优秀的青年。他原本该是一个向往着美好生活的青春期少年,然而却成为这动荡时代的牺牲品。造化弄人,聂传庆终究还是这个畸形社会和病态家族的产儿。他是这个时代的负荷者,年幼的他不仅没有了青年的光明和希望,而是“喜欢黑,在黑暗里他可以暂时遗失了自己。”在黑暗里他可以通过逃避,缓解战争社会和封建家庭给他带来的伤痛。张爱玲以聂传庆为中心展现了战争时代青少年的畸形发展。张爱玲的战争叙事着重从生活的琐事角度去诠释战时生活,她的战争内容以家庭叙事为基础,通过战争时代小家庭的生活折射战争社会的情景。1943年的作品《琉璃瓦》就写了姚先生和他多产的太太,为女儿们“极周到的计划”然而却处处落空的故事。常言“女儿是家累,是赔钱货,但是美丽的女儿向来不在此例。”姚先生把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女儿是他获得幸福生活的砝码和工具。这几个女儿为姚先生编织了一个世态百媚的万象图。大女儿在姚先生的精心挑选下,风风光光嫁入殷实之家,然而,当女儿知道自己出嫁是父亲怀揣着讨好上司的目的后,有意疏远娘家;二女儿曲曲没有按照父亲的安排,而是选择自由恋爱,爱情至上的曲曲最终还是需要父亲为她置办家当,贴补家用,最后姚先生赔了女儿又损财;三女儿心心,阴差阳错的爱了并不是姚先生为她挑选的对象,更让人唏嘘不已。三个女儿三场闹剧,尽显生活百态。他们一家人都是不幸的,都是时代变革和动荡中的牺牲者。战争经历不仅加强了张爱玲对金钱的渴望,也使得张爱玲作品中的人物大多带有唯利是图,是钱如命的特征,战争使得市民家庭更加迫切地抓住物质,渴望在动荡的社会中寻求一丝安稳。④③②①①②张爱玲:《茉莉香片》,《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93页张爱玲:《茉莉香片》,《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07页③张爱玲:《琉璃瓦》,《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202页④同上18
次年,张爱玲又发表了小说《花凋》,故事开篇和《琉璃瓦》相似,可结局更加令人唏嘘。郑先生是个遗少“有钱的时候在外面生孩子,没钱的时候在家里生孩子。”一派骄奢淫逸的封建作风。张爱玲更是毫不客气地评价他为“郑先生是连演四十年的一出闹剧,他夫人则是一出冗长单调的悲剧。”一个“闹”和一个“悲”将两人的性格特点和人生故事跃然纸上。然而这场闹剧不单单在郑先生身上上演,他家的几个女儿更是“热闹非凡”。“说不上来郑家是穷还是阔。呼奴使婢的一大家子人,住了一幢洋房,床只有两只,小姐们每晚抱了铺盖到客室里打地铺。客室里稀稀朗朗几件家具也是借来的,只有一架无线电是自己置的,留声机屉子里有最新的流行唱片。他们不断地吃零食,全家坐了汽车看电影去,孩子蛀了牙齿没钱补,在学校里买不起钢笔头。佣人们因为积欠工资过多,不得不做下去,下人在厨房里开一桌饭,全弄堂的底下人都来分享,八仙桌四周的长板凳上挤满了人。厨子的远房本家上城来的时候,向来是耽搁在郑公馆里。小姐们穿不起丝质线质的新式衬衫,布褂子又嫌累赘,索性穿一件空心的棉袍夹袍,几个月之后,脱下来塞在箱子里,第二年生了霉,另做新的。丝袜还没上脚已经被别人拖去穿了,重新发现的时候,袜子上的洞比袜子大。”郑太太虽然不懂英文,可总是大声呼喊着姑娘们的英文名字,出尽了风头。张爱玲用了一大段笔墨描述郑家的生活常态——表面生活光鲜亮丽,实则是一场充满悲剧意味的闹剧。这种畸形又虚荣的生活也使得郑家的女儿们各个“泼辣有为”。郑家的女儿是“女结婚员”,郑家则是“新娘学校”④⑤⑥③②①郑夫人的一生单调乏味,唯一能够唤起她内心生命的希望的就是为女儿们择婿。川嫦,是郑先生的第四个女儿。姊姊们相继出嫁后,她还幻想着能够有一天进大学读书,好好享受青春,然而郑先生却是彻底的自私和守旧,“非得有很多的钱,多得满了出来,才肯花在女儿的学费上——女儿的大学文凭原是最狂妄的奢侈品。”父母为川嫦介绍了男朋友云藩后,他们都以为好事将近。于川嫦而言,是等来了爱情和幸福,于父母而言是等来了面子和富贵,对这个还未订婚的女婿,郑夫人一家早就打好了如意算盘,占便宜、势利眼的小市民嘴脸暴露无遗。但这时川嫦“不争气”的生了肺病,真正压垮川嫦的不是疾病而是内心的绝望,男朋友找了新欢,父母也不愿花钱给她治病。川嫦看透了这个世⑦①②张爱玲:《花凋》,《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7页张爱玲:《花凋》,《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8页③张爱玲:《花凋》,《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9页④同上⑤同上⑥同上⑦张爱玲:《花凋》,《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20页19
界,她在这个冷漠自私的家庭中没有任何温暖和关爱,爱情的背叛,亲情的抛弃,让“她自己一寸一寸地死去了。”郑川嫦是那朵凋谢的花,她狠心的父亲、自私的母亲是加速她凋谢的风,她的死是这样的悲凉和绝望。一个美丽又年轻的生命就被这个冷漠无情的时代所扼杀了。川嫦是这个封建家庭的牺牲品,也是这个时代的负荷者。“女结婚员”现象绝这不是姚家或郑家的个像,而是时代的共性特征,“嫁个好人家”是姑娘们一生的归宿和目标。张爱玲的笔下大多是这样的女性,各种心机算计,斗智斗勇,都只是为了成为男人的附庸。战争加巨了社会的动荡,女性和众多市民家庭朝不保夕的恐惧感和虚无感也日益加剧,他们渴望通过最简单直接的方式——结婚赋予自己在炮火纷飞的社会中物质生活的保证和心灵的安全感。“结婚”是张爱玲笔下女性最好的出路和终极的目标。这些“女结婚员”是时代的负荷者,一个又一个为了婚姻而极力谋划的家庭同样也是时代的负荷者。张爱玲通过对这些家庭愚昧甚至极端行为的描述,突出了其战争叙事的内容。①第三节战争背景下的爱情故事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说“《传奇》里有很多篇小说都和男女之事有关:追求,献媚,或者是私情;男女之爱总是有它可笑的或者是悲哀的一面,但是张爱玲所写的决不止此,人的灵魂通常都是给虚荣心和欲望支撑着的,把支撑拿走以后,人变成了什么样子——这就是张爱玲的题材。”②战争背景下的爱情故事是张爱玲战争叙事的主要内容,然而张爱玲战争叙事中的爱情故事不单有男女间的调情和暧昧,还有在战时背景下普通市民恐慌和虚无的生活以及在爱情中男女双方所暴露的人性的弱点。《倾城之恋》中的范柳原虽然流连于烟花柳巷,可他依旧追求内心的安全感,需要一个人,能够给他安慰和理解。结合前文所交代的范柳原的身世,可以看出范柳原同白流苏一样的不幸,父爱的缺失,和母亲两人相依为命,为了争夺财产经历了尔虞我诈。他是一个可怜人,吃过苦,受过难,缺乏关爱,内心自卑,没有安全感,渴望亲情和家庭的温暖。范柳原和白流苏同病相怜,这都是战争时代造就的,在动荡的战争时代中,这种命运的悲剧随处可见。①②张爱玲:《花凋》,《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33页[美]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9月,第413页20
白流苏受尽了家人的白眼,对亲情、爱情甚至包括各种情感都心灰意冷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现在的她只要让自己成为一个妻子即可,无论这个人是谁,只要地位过得去,又愿意娶她,她就绝对有气魄赴一场没有爱情甚至没有温情的婚姻,扮好贤妻良母的角色,以这种卑微的方式维持自己在势利的亲人面前的形象,再也经受不起质疑和排挤。在这场感情中虽然她渐渐陷入其中,可她是理智的,她害怕自己倾尽所有去爱以后换来的是又一次的抛弃,所以她在和柳原的爱情里始终抱着一种稍有不对的苗头就随时抽离的态度。而范柳原从小就被人抛弃,难登大雅之堂,对于感情也是将信将疑。他是在花丛中打滚的风流多金公子哥,可心里却向往着从一而终白头到老的爱情,在见识了众多慕名而来只想傍上一个好男人的所谓大家闺秀后,也变得虚与委蛇起来,人前少有真心话,全是客套。他们两人都早已看透人情冷暖,对彼此都有顾忌。白流苏想使对方爱上自己,找到一个长期“饭票”,范柳原则想谈一场浪漫的恋爱,获得红粉知己。他们相互吸引,却因为彼此诉求不同而不能相结合。他们对彼此都有真心,只是两个受了伤的人,都渴望爱情,却再也不愿意相信爱情了,两人互相倾心,却把真情的流露作为爱情的游戏,表面上热络,私底下全是算计。男女双方都为自己能够在感情告终后全身而退留了一手。柳原要爱情,流苏要婚姻,他们都以为只要得到自己所要的就是安全的,因此没有人愿意退一步,成全对方,然而一场战争成全了他们的爱情,让两颗自私的心,相互之间有了一点点慰藉。“还把她往镜子上推,他们似乎是跌到镜子里面,另一个昏昏的世界里去了,凉的凉,烫的烫,野火花直烧上身来。”这猛烈又炽热的爱,让人醉生梦死,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只有彼此的毫无顾虑的世界,张爱玲寥寥数笔就将二人克制已久的爱精妙地展现出来,读者此刻感受到了他们二人的真心。然而幸福总是短暂的,“全是堂堂地点着灯。新打了蜡的地板,照得雪亮。没有人影儿。一间又一间,呼喊着的空虚……流苏躺到床上去,又想下去关灯,又动弹不得。”②流苏的目的终于达到了,得了经济上的保障,可此刻流苏的内心依旧是寂寞与空虚的,张爱玲塑造了流苏家这样一个空旷的空间,不同于白公馆的局促和腐朽,这空间宽阔而孤寂,充分说明了流苏内心的空虚,即使达到了目的,可依旧不能获得一个完美人生的内心体验。①①②张爱玲:《倾城之恋》,《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91页张爱玲:《倾城之恋》,《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92页21
在《倾城之恋》中张爱玲终于在作品中直面写战争了,“那天是十二月七日,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炮声响了。”一声炮响,进入了一个特殊的时间,范柳原和白流苏也随着战争的爆发进入了人生的一个新阶段。“巴丙顿道的附近有一座科学试验馆,屋顶上架着高射炮,流弹不停的飞过来,尖溜溜一声长叫:“吱呦呃呃呃呃……”然后“砰”,落下地去。那一声声的“吱呦呃呃呃呃……”撕裂了空气,撕毁了神经。淡蓝的天幕被扯成一条一条,在寒风中簌簌飘动。风里同时飘着无数剪断了的神经尖端。”②①张爱玲连用拟声词表达了战争的紧迫和恐怖,风中飘着的神经尖端成分表现了战争带给普通市民的惶恐和担忧,张爱玲就是这样在不经意间透露出战争给普通市民生活带来的影响以及普通人对战争的态度。是战争促进了白流苏和范柳原的爱情,“铃一响,流苏自己去开门,见是柳原,她捉住他的手,紧紧的搂住他的手臂,像阿栗搂住孩子似的。人向前一扑,把头磕在门洞子里的水泥墙上。柳原用另外的一只手托住她的头……”流苏见到柳原的心情也正如阿栗守护孩子一般,这一刻,他们真正开始患难与共。这是他们爱情升温的开端。“在这一刹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他们渐渐忘却了自己的爱情目的和充满挑逗的爱情游戏,战争使得两颗孤独的心渐渐贴近。“以后他们每天只顾忙着吃喝与打扫房间。柳原各样粗活都来得,扫地、拖地板、帮着流苏拧绞沉重的褥单。流苏初次上灶做菜,居然带点家乡风味。”战争使得花花公子范柳原回归家庭,洗手作羹汤,回到现实的婚姻生活中。战争让他们坦诚相待,一起经历生活的柴米油盐。“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在战争的催化下,他们卸下了伪装,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心,愿意忘却自我过去的伤痕和不堪回首的经历,去接纳生命中的另一半。他们曾经受过伤,不再相信感情的坚贞,他们淡化了感情的重要性,是战争让他们重新拥有爱的能力,“他们开始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⑦他们早已看透世事,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一切都不重要了,他们解除了身上的枷锁,在兵荒马乱中给予彼此⑥⑤④③①②张爱玲:《倾城之恋》,《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93页张爱玲:《倾城之恋》,《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94页③张爱玲:《倾城之恋》,《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95页④张爱玲:《倾城之恋》,《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97页⑤张爱玲:《倾城之恋》,《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98页⑥张爱玲:《倾城之恋》,《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99页⑦同上22
一些安慰和依靠。“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何其幸运,他们的爱情竟然让一座城来成全,何其悲哀,他们的爱情竟需要一座城来成全。《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和乔琪乔的爱情故事也充满了悲剧色彩。他们的爱情故事也发生在战争背景之下,葛薇龙因为战争从上海避到香港,父母又因为战时香港物价上涨,生活难以维持回到上海。这才给了葛薇龙借住到姑妈家的机会。战争为葛薇龙的交际花生活打开了一扇门。乔琪乔是混迹在交际场的情场老手,优雅浪漫又庸俗市侩,而葛薇龙是初入香港交际圈的学生,他们的相识源于一场酒会,薇龙原是姑妈的“挡箭牌”,却万万没想到自己坠入了情网。葛薇龙虽然年轻,可她精明通透,一眼看破姑妈的套路和计谋,然而依旧心甘情愿为乔琪乔牺牲,清醒并沉着的一步步走向堕落,成为姑妈和乔琪乔的傀儡。薇龙沦陷在衣橱中,是故事的转折点,薇龙的沦陷是她欲望大门开启的标志,人性对于欲望的追求和永不满足在葛薇龙身上得到了十足的体现。“但是如果他向她有诚意的表示的话,她一定会答应他。幸而现在他还年轻,只要他的妻子爱他,并且相信他,他什么事不能做?即使他没有钱,香港的三教九流各种机关都有乔家的熟人,不怕没有活路可走。”薇龙是是聪明的,她明白她对于乔琪乔的爱绝不会有好的结果,她也知道乔琪乔并不是真的爱她,但她依旧愿意为这段感情付出,并努力为这段感情找到一个美好的结果。即使乔琪乔明确告诉她不可能有未来,她依旧对这段感情抱有希望。直到她撞破了乔琪乔和睨儿的奸情,才让她心灰意冷,她想回到上海一切从头开始。“薇龙道:‘我知道我变了。从前的我,我就不大喜欢,现在的我,我更不喜欢。我回去,愿意做一个新的人。’”故事一波三折,偏偏这时薇龙生病了,疾病阻止了她回到上海的脚步,也是这场病,让他和乔琪乔的感情最终有了结果。“薇龙突然起了疑窦——她生这场病,也许一半是自愿的……她现在可不像从前那么思想简单了。念了书,到社会上去做事,不见得是她这样的美而没有特殊技能的孩子的适当的出路。她自然还是结婚的好。”④在葛薇龙的眼里女人的宿命就是婚姻,葛薇龙留下来既是为了乔琪乔,更是因为她对于物质世界的追求,她的欲望之门已经打开,她已经被牢牢禁锢在华美的牢笼中,回到上海不仅仅意味着重新开始,更意味着薇龙现在享受的一③②①①②张爱玲:《倾城之恋》,《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201页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35页③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45页④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47页23
切都将化为乌有,华美的衣饰、精致的用品、上流的社会也都随之消失,薇龙舍不得乔琪乔,更舍不得一步步苦心经营的奢靡生活,她对这生活已经上瘾了。薇龙是精打细算,处处谋划的,乔琪乔更是精明。“乔琪对于这一头亲事还有几分犹疑,梁太太劝他道:‘……你要钱的目的原是玩,玩得不痛快,要钱做什么?当然,过了七八年,薇龙的收入想必大为减色。等她不能挣钱养家了,你尽可以离婚。在英国的法律上,离婚是相当困难的,唯一合法的理由是犯奸。你要抓到对方犯奸的证据,那还不容易?’一席话说得乔琪心悦诚服,他们很快的就宣布结婚,在香港饭店招待来宾,自有一番热闹。”他们二人的爱情满是算计和经营,满是欲望和自私,婚姻也不是因为彼此相爱而结合,而是在这战争特殊时期的交易。张爱玲将战争背景下爱情的自私和扭曲展现的淋漓尽致。“她没有天长地久的计画。只有在这眼前的琐碎的小东西里,她的畏缩不安的心,能够得到暂时的休息。”薇龙是不快乐的,拥有了物质,却失去了灵魂,拥有了婚姻,却失去了爱情,只有生活中的琐事,才能让她感受到生活的温度和自我的价值,然而这些琐碎的小东西对她来说却是奢求。张爱玲的战争叙事通过乱世的爱情投射出人性的复杂,人成为欲望的奴隶,哪怕是牺牲自我,也心甘情愿。人性的自私,人与人之间充满隔膜,亲情如此,爱情也是如此。战争叙事虽然讲述的是爱情故事,却处处都是算计,战争将这种情感诡计暴露得淋漓尽致,人世间的苍凉和冷漠在这一炉香中燃尽。②①①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50页②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51页24
第三章张爱玲四十年代小说战争叙事的主题黄心村在《乱世书写:张爱玲与沦陷时期上海文学及通俗文化》一书中指出战争叙事是“战时状态的特殊产物”也是对“战争和占领的一个直接回应”。40年代是张爱玲创作的巅峰时期,结合社会背景和张爱玲本人的经历,其40年代的作品也被打上了鲜明的时代烙印。张爱玲在小说中极少正面描写战争,即使出现战争场面也仅仅作为情节设置的一部分,张爱玲在作品中有意无意地避免直接书写战争,然而她的作品却笼罩在战争的阴影和恐惧之中,除受政治因素影响之外,张爱玲的文学选择和写作特色也是她选择这种表达方式的重要原因之一。黄心村说“新一代上海作家所集体讲述的战争故事突出了三个互相交织的主题:女性、战争、以及家庭。战争的阴影笼罩了沦陷上海的日常生活,然而通俗文化所孜孜关注的仍是对家庭空间的营造。”③在张爱玲的战争叙事中除以上三个主题外,还展现了战争背景下新旧文化之间的矛盾与冲突,战争带来炮火的同时,也带来了新的文化,战乱时期市民的生活和心理都受到新文化的影响和冲击,新旧文化的矛盾就是战争时代鲜明的特征之一。在社会动荡不安的影响以及不同文化的融合和碰撞中,普通市民的精神状态和生活现状是张爱玲要表现的主题之一。战争必然导致社会动荡,经济崩溃,市民对于物质和金钱的渴望与追求也在战争背景下被放大和集中。张爱玲抓住了物质与金钱这一主题,揭示了战争时期物质的重要性以及人性欲望的贪婪。张爱玲还将主题定位在对两性关系和人性的探讨上,通过男女之间关系的展现和探讨,突出战争背景下男女地位的不平等和女性生活的困境。①②第一节新旧文化的矛盾和冲突近代中国封建传统势力尚未瓦解,五四新文化的浪潮又奔涌而至,新旧文化不断形成交融和冲突,封建大家族依旧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物质文明推陈出新,对衣食住行进行了全方位的物质改造。工业化、科学化、商业化、殖民化等特征不断覆盖着传统①[美]黄心村:《乱世书写:张爱玲与沦陷时期上海文学通俗文化》,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第24页②同上③[美]黄心村:《乱世书写:张爱玲与沦陷时期上海文学通俗文化》,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第22页25
的生活方式。随着资本主义物质文明而来的还有侵略者,战争给人们带来了生活的困境以及生存的难题,随时可能爆发的战争,让普通市民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张爱玲的精妙之处就在于不直面写战争就能让读者感到战争的恐惧,她用平淡的语言渗透着战争背景下小人物的生存压力,她将自己感悟到的战前普通市民对于战争的态度,用细腻的笔触从思想观念、行为方式等多方面展现出来,并细致刻画了普通市民对这种威胁的恐慌和故作镇静的矛盾心理。战乱下新旧文化的矛盾冲突是张爱玲战争叙事的一个重要主题,她在《到底是上海人》中指出“上海人是传统的中国人加上近代高压生活的磨练。新旧文化种种畸形产物的交流,结果也许是不甚健康的,但是这里有一种奇异的智慧。”以封建思想为代表的旧文明和以五四运动为代表的新文明产生了巨大的矛盾,并且这一矛盾在战争的促使下迅速升级。战争加速了新文化的传播,当新文化乘着战争之风席卷而来时,与旧文化产生碰撞,普通市民在这种两种文化间被挤压和束缚。新文化冲击着市民的生活,旧文化又禁锢着市民的思想,两种文化所带来的矛盾也对市民的生活产生了影响。战争背景下,新文化的来袭改变了市民的生活方式。张爱玲在《等》中借推拿医生庞松龄的叙述,三言两语就刻画了每天用两个小时读书的朱先生这一人物。朱先生第一个小时研究四书五经,第二个小时则学习物理、地理等现代文化。他每天坚持读书,所读的书除了传统书籍还有现代科学书籍。新旧文化的交融,在这样简单的叙述中被展现了出来。《沉香屑第一炉香》中梁太太的园会是一个新旧文化的聚集地,也是五方杂处的香港最好的具体化表现。仿西方的交际方式,中式的大红灯笼装扮搭配上海滩专用的遮阳伞;拖着长辫子的老妈子,端着鸡尾酒杯,这不伦不类的结合,充分体现了战前香港社会文化环境中西交融,新旧文化冲突的现状。《鸿鸾禧》中娄家做派新式,娄先生也用最科学新派的口吻同儿媳妇谈话,可是一切新派都只是形式,娄先生在外人面前维持着自己的好丈夫形象,实则对于自己的妻子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高人一等的气势让他凌驾于妻子之上。娄先生对妻子的贬低,对女性的不尊重是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茉莉香片》中聂家的网球场作为现代社会发展而形成的新型空间,却用来晾衣服和煮鸦片,现代社会的空间被赋予传统社会的用途,新旧结合在一起形成了新型的矛盾,即使物质进步,然而生活表面上的现代化依旧不能改变人们腐朽落后的传统思维。《留情》中杨家做派新式,“在杨太太的公公手里就作兴念英文、进学堂。杨太太的丈夫刚从外国回来的时候,那更是激烈。太太刚生了孩子,他逼着她吃水果,开窗户①①张爱玲:《到底是上海人》,《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5页26
睡觉……杨太太被鼓励成了活泼的主妇,她的客室很有点沙龙的意味,也像法国太太似的有人送花送糖,捧得她娇滴滴地。”新式做派和旧式思想发生了激烈的碰撞,年轻人乐于接受新式的思想,而老年人却思想守旧,过于保守,对新鲜事物和思想总是抱有怀疑的态度。打麻将,举办沙龙,杨太太是新式的做派,可是这些新派做法的背后还是为了贪点小便宜,为了在不同的男性之间周旋、享受和男性的暧昧。现代文化的背后隐藏着的还是传统的思想。再看杨老太太的房间“灰绿色的金属品写字台、金属品圈椅、金属品文件高柜、冰箱、电话……连老太太也喜欢各色新颖的外国东西,可是在那阴阴的,不开窗的空气里,依然觉得是个老太太的房间。”②过去的杨家是开通的,具有丰厚的财力,置办了许多新式的物件。物品是现代的,可人是过去的;东西是新式的,可人是封建的。虽然老太太的房间被现代物品所填充,但是其思想还是封建守旧的,新鲜事物即使进入了市民的生活,也依旧没有改变市民的思想。张爱玲将新事物和旧思想的矛盾在杨老太太房间里展示了出来。杨家虽然做派新式,可是家庭腐朽,战争时期,市民饱受经济和精神的双重压力,亲人之间也精于算计,情感淡漠。除了杨家人之外,米先生也是一个新旧文化的结合体,米先生是个典型的新式男子,穿西装戴眼镜;早年出国留学,接受国外新的思想和生活方式;曾去世界各地旅游,了解不同国家的文化;回国后又在新兴产业股票公司工作,并且地位颇高。如今年过半百,将近六十岁,家里有一个重病的妻子的同时,为了享受艳福娶了比他小二十三岁的敦凤。米先生人虽然是新式的,可是骨子里的思想却是陈旧的,封建社会的三妻四妾思想并未随着现代文化的入侵而被清除,反而成为一股畸形的新潮流,在社会中流行。张爱玲的战争叙事将焦点集中在杨家和米先生上,通过对空间和人物的具体描摹,揭示了新文化背后的旧思想这一主题,这不仅仅是一个人和一个家庭的悲剧,更是一个时代的特征。《创世纪》中匡家也是一个封建大家族,是“最先讲求洋务的世家”孙女潆珠学着独立,去药店打工,结果却和一个油嘴滑舌、私生活混乱的外国人纠缠在一起。潆珠的父亲仰彝是个典型的遗老,竟有让女儿做舞女养活他的想法,听闻女儿的恋情后也只会用“文明世界”来敷衍了事。新文化虽然带来了新式的恋爱观和婚姻观,可是潆珠的命运悲剧依旧是封建社会的产物。新文化虽然影响了市民的生活,可是依旧没有将女性从封建的枷锁中解救出来。潆珠时常想起她小时候十分爱听的一张留声机片子,片子是古①②①③④张爱玲:《留情》,《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55页张爱玲:《留情》,《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57页③张爱玲:《创世纪》,《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208页④张爱玲:《创世纪》,《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201页27
琴独奏《阳光三叠》。故事即将结束的时候,匡老太太——紫微听见小风琴演奏的《阳光三叠》,“古琴的曲子,搬到嘶嘶的小风琴上,本来就有点茫然。”现代的乐器和古代的曲子相结合,老歌新唱,即使是换了形式,也没有改变本质,反倒更加不伦不类了。张爱玲在这里并不是为了讨论音乐,而是借助新乐器和旧曲子的融合,表达新思想和旧文化的矛盾,无论时代如何更替,同样的命运悲剧还是在不断上演。日子一天天过,时代交替,命运轮回,从前的紫微是今天的匡老太太,女性从未有过属于自己的尊严和生命,今天的潆珠未来就会是现在的紫微,张爱玲通过揭示新旧文化的冲突,突出了新文化背后的封建命运悲剧。在《倾城之恋》中,白公馆不仅仅是新旧文化的汇聚地,更是新旧思想的矛盾冲突爆发地。白流苏前夫去世的消息在白公馆引起了轩然大波,流苏的故事也就此真正拉开了帷幕。听闻前夫去世的消息,“白流苏坐在屋子的一角,慢条斯理绣着一双拖鞋,方才三爷四爷一递一声说话,仿佛是没有她发言的余地,这时她便淡淡地道:‘离过婚了,又去做他的寡妇,让人家笑掉了牙齿!’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做她的鞋子,可是手头上直冒冷汗,针涩了,再也拔不过去。”“慢条斯理”、“淡淡的”、“若无其事”等细节直白地表现了流苏对这个消息的态度,以及对前夫的感情,也透露出流苏曾经婚姻生活的不幸,即使前夫的离世,都不能使流苏的内心再起波澜。然而真正让流苏不安的是家人想要她回去奔丧,做前夫“寡妇”的想法,张爱玲通过对“手上直冒冷汗”“针涩了”等小细节的放大,透露出流苏此刻的担忧和恐惧。更加戏剧性的是家人的思想,“你别动不动就拿法律来吓人,法律呀,今天改,明天改,我这天理人情,三纲五常,可是改不了!你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树高千丈,落叶归根——”以及“拆散人家夫妻,是绝子绝孙的事。”在传统思想中,女性作为附属品,毫无人权和地位可言,在白家人的眼里象征着现代社会文明的法律是靠不住的,最有权威的竟然是封建社会的三纲五常。这种想法荒谬至极、不可理喻,然而却在以三爷为代表的没落贵族的脑海里根深蒂固。亲人的幸福和亲情的温暖完全被忽视,三纲五常的封建价值观念凌驾在亲情和幸福之上。张爱玲以白公馆为切入口,通过白流苏离婚的闹剧展现了新旧文化的冲突和矛盾,一方面封建伦理仍根深蒂固,另一方面法律、离婚等现代社会的新观念来势汹汹,两种观念的碰撞也正是这个时代的鲜明特点。白流苏的离婚显然是新文化作用下的产物,①②①②③④张爱玲:《创世纪》,《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219页张爱玲:《倾城之恋》,《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61页③同上④张爱玲:《倾城之恋》,《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62页28
而她本人在战争时代中急于寻找一名经济实力丰厚的男子成为长期“饭票”,却是依旧禁锢在传统思想下的表现。在战争时代人人自危、人人自保的紧张状态中,新旧思想更是产生了巨大的矛盾,而每个人也都在新旧思想之间挣扎和拉扯。张爱玲的战争叙事揭示了战争时期市民在生存危机背后潜藏着的精神危机,通过揭示新旧文化矛盾这一主题,真正关照战争时代中普通市民的思想世界。第二节对金钱和物质的渴望在战争背景下金钱和物质的意义格外重要,张爱玲四十年代小说的战争叙事揭示了战争背景下普通市民对于金钱和物质极端渴望以及狂热追求这一主题。战争作为时代背景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物价哄抬、社会动荡,钱成为衡量一切价值的唯一标准;物质财富取代了情感,成为战争时期普通市民的精神寄托和依靠。张爱玲利用战争叙事,概括了战争时期上海社会的弊端、封建贵族家庭的腐朽、小市民的劣根性,战争在此处更像是一面放大镜,突显出人性中的自私、虚伪、势利和丑恶。在《倾城之恋》中徐太太说:“没钱的人,要完也完不了哇!”没有钱的普通市民甚至连痛苦的权利都没有,他们只能在社会的底层不断的挣扎,为了生存、为了活着。白家人对金钱的狂热还体现在为七妹寻找如意郎君这件事情上,有钱与否成为衡量一个人是否值得托付终生的唯一标准。范柳原即使放浪形骸、吃喝嫖赌,但因为有钱,竟然成了几个姨太太之间争夺的对象,她们的选人标准不是人品是否正直,对女儿是否专一。白家人认为只有有钱才会保衣食无忧,才会有幸福生活。战争使得人们对于事物的衡量标准更加扭曲,加深了小市民对于金钱和物质的渴望,也加重了小市民对于生的茫然和死的恐惧。白流苏对于白公馆来说是个拖累,而她的再嫁更成了笑话,白家只想着快点将她打发。白家人对待流苏的事情态度淡漠,毫不关心,可对待宝络却是倾尽全家之力,忙得不可开交。“白老太太将全家的金珠细软,尽情搜括出来,能够放在宝络身上的都放在宝络身上。”对两个女儿嫁人这件事不同的反应和行为,充分显示了白家人尤其是白家老太太对两个女儿的态度和背后隐藏着的人性的自私。流苏之所以受冷淡,不仅仅是因①②①②张爱玲:《倾城之恋》,《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65页张爱玲:《倾城之恋》,《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69页29
为她离婚了,更是因为她没钱了,家人才对她冷嘲热讽、冷漠无情,而对于即将嫁入豪门的七小姐宝络,白家人只想着怎么沾她的光,占她的便宜,因此竭力打扮她。七小姐被赋予了全家人的厚望,她更像白家人赚钱的工具和献媚于有钱人的礼物。越是穿金戴银、打扮隆重越是体现白家日渐没落,这些金银首饰是白家安全感的寄托,是他们身份的象征,然而在珠光宝气的背后却是封建贵族的腐朽和没落。白家人具有典型的小市民心理,除了爱慕虚荣、贪图富贵之外,心胸狭隘、嫉妒心强,当流苏凭借舞姿亮相在范柳原身边时,她们冷嘲热讽“我们诗礼人家,不准学跳舞的……好不害臊……不会也不是丢脸的事。像你三妈,像我,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活过这半辈子了,什么世面没见过?我们就不会跳!”女人之间的嫉妒、对流苏的贬低和讽刺,在这几句话中被张爱玲具体地展示出来了,此刻白家人对流苏的态度更加厌恶了,流苏已经不仅仅是赖在家里白吃白住的拖油瓶了,更是阻碍妹妹婚事,抢夺妹妹未来幸福生活的不知廉耻的坏女人。张爱玲文笔精妙,几句话就将白家人内心的自卑、虚伪的性格揭露出来。亲情无法依靠,友情也带有目的。“她不能不当心——她是个六亲无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此时的流苏可谓是孤军奋战,她只有奋力一搏,才能让自己走出困境,离开白家。“流苏的手没有沾过骨牌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欢赌的,她决定用她的前途来下注。”流苏孤注一掷,此刻只有赌一把才有机会逃离白家。然而白家人十分势利,见风使舵,见流苏有机会攀上范柳原,态度便发生转折,这一转变十分讽刺。白家人“对流苏发生了新的兴趣,除了怀疑她之外,又存了三分顾忌,背后叽叽咕咕议着,当面却不那么指着脸子骂了,偶然也还叫声‘六妹’、‘六姑’、‘六小姐’,只怕她当真嫁到香港的阔人,衣锦荣归,大家总得留个见面的余地,不犯着得罪她。”白家人鼠目寸光,爱占小便宜,全然不顾念亲情,唯利是图的丑恶在这一态度转变下凸显,白家人的所作所为清晰地体现了战争背景下人性的贪婪和自私。在闹剧的起始,张爱玲从未正面描写战争,甚至对当时的社会状态也没有具体详细的介绍,只是在白家人的对话中透露出只言片语,然而也正是战争的缘故才使得流苏落到如此狼狈的地步。白家人丑恶的嘴脸在战争背景的映衬下更显得面目可憎,将自己的个人私欲放在首位,全然不顾亲情,亲人之间毫无温情可言,全是算计。白流苏和白家人的相处就是战争背景下的社会缩影,人人自危,人人自保,为了生存不择手段,小市①②①②③④张爱玲:《倾城之恋》,《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71页同上③张爱玲:《倾城之恋》,《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73页④同上30
民心态在战争背景下得以凸显。张爱玲常描写没落的封建大家庭,通过对封建大家庭腐朽生活的描写,揭示人性的弱点和本质。除《倾城之恋》的白家之外,还有《创世纪》中的匡家。匡老太太原是受人仰慕、无比尊贵的相府千金,然而却嫁给了一个比自己小的纨绔子弟。匡老太爷年轻时任性嚣张,因为匡老太太同他不喜欢的姨娘说了几句话就把她陪嫁的几件金银物品拆了扔到院子去,还在丧期就去嫖赌。一家人的生活和体面全靠匡老太太一个人撑着。那是过去还有钱的时候,还允许奢侈和讲究,可后来就完全依靠典当匡老太太的嫁妆来维持一家人生活。一个娇贵贤淑的千金小姐,终日为了生活算计,一个钱字,牢牢套装了匡老太太的一生。故事开始张爱玲就说“潆珠家的穷,是有背景,有根底的”尤其是在战争时期,没落的大户人家不是过日子而是在撑门面,他们对钱的欲求也不仅仅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自己家族的门面和个人欲望的享受,钱最大的意义不在维持生活,而是满足虚荣心。张爱玲选取了匡老太太过生日这一场景,突出战争背景下市民对钱和物质的追求与渴望。匡老太太的生日过的寒酸又苦闷,明明没有富裕的钱财撑场面,然而“老太爷过生日,招待了客人,老太太过生日,也不好意思不招待。”匡老太爷对月亭少奶奶的红包极其感兴趣,只要是和钱有关的事物,都能够引起匡老太爷和全少爷的兴趣。全少爷和他父亲一样,讲排场,生活讲究,单是喝莲子茶就有大讲究,可见其纨绔子弟的奢靡做派。战争时期,物价上涨,一天饭菜开销就要六百元,水、电、煤等生活能源也消耗极快,日常生活花费极多。在匡老太太生日当天张爱玲设置了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情节,就是匡老太太卖皮子,生日当天,变卖嫁妆换钱,可卖的好皮子所剩无几,真是让人可叹可悲,可怜可恨。即使是这样的生活光景也挡不住全少爷的挥霍。张爱玲通过对匡家的描写,展现了物质和金钱在战争时代的重要意义,也揭露了市民在金钱面前的虚荣和自私,突出了人性被欲望所裹挟,灵魂被金钱所钳制的社会现状。《留情》里的杨家也是这样一个强撑场面的没落家族。张爱玲选取了一个简单的生活场景,将时间压缩在一天之中,通过对人物语言动作的细致刻画,揭露战争叙事的主题。敦凤见到杨老太太时,老太太就吐露了生活的拮据,“今年冷得早,想做条丝棉罢,一条子跟一件旗袍一个价钱!”战争时期物价上涨,严重影响了市民的生活。同匡家一样,佣人、厨子也都另谋生路,家里再也撑不起场面了,杨老太太为了生活也卖东西换钱。就连敦凤邀请她去吃饭,她还在心里算计敦凤应该替她出三轮车钱,心里计划着再①②①②③张爱玲:《创世纪》,《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72页张爱玲:《创世纪》,《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90页③张爱玲:《留情》,《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58页31
带一个去一起吃,是划算的。杨太太提出买点心招待敦凤时,老太太也叮咛嘱咐,生怕杨太太趁机多花了钱。经济压力使得市民每天都在精打细算的过日子,亲人之间也因为钱而疏远隔阂。敦凤自从嫁给米先生后,日子总算是好起来了,可依旧难以掩盖她小市民的心态,对钱的看重也愈发加重了。敦凤的内心是自卑的,过去穷,却怕被人看出穷,“表现出来一种小心翼翼的大方”,处处应酬周到。现在有钱了,又怕别人借钱,不敢摆阔,敦凤矛盾纠结的小市民心理被张爱玲赤裸裸地揭露。一颗栗子也引出了一场闹剧,当米先生询问舅母是否吃栗子时,“敦凤忙说:‘舅母是零食一概不吃的’”一个“忙”字,刻画出敦凤的吝啬和刻薄,唯恐杨老太太占了她几颗栗子的便宜。闹剧之所以尴尬,是因为敦凤口中不吃任何零食的舅母桌子上正放着一包栗子壳。战争时期,物价上涨,糖炒栗子不放糖,花生、栗子也都论颗卖,人人吝啬,都牢牢守住自己口袋里的钱。战争时代,市民对于物质和金钱的关注空前高涨“男人们一天到晚也谈的是米的价钱,煤的价钱,大家都有数的”③物价上涨,生活压力过大,已经成为整个社会谈论的对象。《花凋》中郑先生眼里女儿的死活不重要,钱才是要守住的,“现在是什么时世,做老子的一个姨太太都养活不起,她吃苹果!我看我们也就只能这样了。再要变着法儿兴出新花样来,你有钱你给她买去。”郑先生是前清的贵族,是当时典型的中产阶级,在面对女儿的病情,却能如此的决绝。郑太太也不是一个真正的慈母,害怕自己的私房钱暴露,竟也舍不得拿出来为女儿买药。战争时代,亲情的温暖被对金钱的畸形追求所取代。《等》中在太太们的闲谈中再现了战争时期通货膨胀的社会现实,“‘现在就是这样呀,装满了一皮包的钱上街去还买不到称心的东西——价钱还在其次!’她把一只手伸到蓝白网袋里去,握住里面的皮包,带笑颠一颠。”即使通货膨胀,钱变得不值钱了,太太们也依旧握紧腰包,抓住手中的物质和财富,握住了钱就握住了后半生的安稳和依靠,自然会面露笑容。张爱玲将战争时期小市民对钱和物质的依赖与渴求,在简单的动作和无意识的神态之中展现。小市民对钱的渴望寄托了他们战争时期的生活安全感,在朝不保夕的巨大恐惧笼罩下,似乎物质世界的富足可以填满精神世界的空虚,缓解生命的虚无感。战争背景下市民对于物质财富的追求更加狂热,钱成为了万能的工具,更成为了生存的依靠。⑤④②①①张爱玲:《留情》,《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56页②张爱玲:《留情》,《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58页③张爱玲:《留情》,《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61页④张爱玲:《花凋》,《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32页⑤张爱玲:《等》,《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39页32
第三节男女两性关系的探讨战争在加速传统价值观念的瓦解的同时也加深了男女两性之间的差异和鸿沟。战争的恐慌影响了市民对于婚姻的看法,一部分小市民试图用婚姻来缓解死亡的恐惧和人生的孤寂,而有的人却抱有及时行乐的想法。张爱玲四十年代小说的战争叙事揭示了战争背景下男女两性对婚姻的态度,以及社会对待男女两性不同的价值标准这一主题。《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乔琪乔,《倾城之恋》中的范柳原都是典型的放荡公子形象。张爱玲通过对这两个人物的塑造展现了战争背景下处于上流社会的男性对待爱情和婚姻的态度。《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乔琪乔对待婚姻的态度是逃避的,拒绝承担婚姻的责任,即使最后和葛薇龙结婚,也是因为对物质和金钱的需求,用薇龙的爱作为满足个人欲望的道具。在面对葛薇龙的真情时他这样说“我不能答应你结婚,我也不能答应你爱,我只能答应你快乐。”乔琪乔享受两性感情中的暧昧,他用甜言蜜语和玩世不恭缓解战争背景下朝不保夕的虚无。《倾城之恋》中白流苏和范柳原更是将爱情当成一场相互较量的游戏。张爱玲的精妙之处在于她无比通透,知世故,她将男性剖析的格外清晰,“柳原道:“一般的男人,喜欢把女人教坏了,又喜欢去感化坏女人,使她变为好女人。”这便是两性之间爱情游戏的真谛,也是男人内心欲望的体现。《红玫瑰与白玫瑰》中,佟振保一心只要一个圣洁的妻,却毁了对他痴情的王娇蕊,辜负了为他持家的孟烟鹂。他没结婚时,与有夫之妇王娇蕊调情,点燃了娇蕊的爱,然而却不愿意承担责任,担心在社会上受到歧视,自私自利。而对于孟烟鹂更是丝毫不尊重一个妻子的尊严,将她禁锢在家中。战争背景下,男性对待爱情的态度是暧昧的,他们享受两性情感中的快乐,却拒绝对婚姻承担责任,他们在爱情里自私贪婪,全然不为女性考虑,丝毫不尊重女性的尊严,甚至将女性作为他们获得利益的工具。女性对待婚姻和爱情的态度是坚定的。女性文化水平普遍偏低,做“女结婚员”是她们最好的出路,这也正是《倾城之恋》中白流苏极力争取范柳原的原因之一。除了白流苏,《花凋》中的郑川嫦就是这样一个时刻为结婚而准备着的女孩,“郑家的女儿不能当女店员、女打字员,做‘女结婚员’是她们唯一的出路。在家里虽学不到什么专门①①②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36页②张爱玲:《倾城之恋》,《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77页33
技术,能够有个立脚地,却非得有点本领不可。郑川嫦可以说一下地就进了‘新娘学校’。”《琉璃瓦》中姚先生为七个女儿极力谋划,力图让她们成为成功的“女结婚员”。战争加重了女性的附属性,使女性失去了作为独立人的意义和尊严。《创世纪》中单纯的少女匡潆珠,面对毛耀球的感情进攻,刚刚动了心,却发现自己被玩弄。感情被骗的潆珠不但没有得到家人的安慰,反而收获了冷嘲热讽。“她临走把她的凳子拖开了,让别人坐得舒服些,大家把椅子稍微挪了一挪,就又没有一点空隙。家族之中仿佛就没有过她这样的一个人。”有了弟弟之后,潆珠在这个家就没有了存在的价值,张爱玲将女性的地位在晚饭后挪椅子这个日常的细节中展现出来,通过生活中细碎的小事,表现了男女地位的差距以及女性生活处境的艰难。“家里对她,是没有一点恩情可言的,外面的男子的一点的恩情,又叫人承受不起。”女性对待感情的态度不是享乐,而是寻找下半生的依靠。男性的玩世不恭与女性的坚贞不渝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女性不仅仅在两性关系中处于弱势地位,在家庭中也受到不公平的对待。张爱玲的《鸿鸾禧》讲述了娄家娶新媳妇的过程,从新媳妇玉清准备结婚用品,再到婚礼当天,“新娘”变“旧娘”的故事。战争时期,物价上涨,大陆之所以愿意花费大价钱装饰新家、筹备婚礼,只是因为玉清不是来历不明的女人,玉清大气高贵,是一个做媳妇的最佳人选。男性的择偶标准不是爱情,而是合适。玉清的妹妹棠倩也因为自己一直没有嫁人而丧失了自尊心。婚姻在战争背景下更加珍贵,结婚是一个女人一生最终的事业,只有结婚了才能代表女性的人生不是失败的。娄太太则更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娄先生对她的爱只是因为娄先生要扮演好一个好男人的形象,无论是婚姻还是妻子,都是娄先生社会形象的一部分。娄太太“向来多嫌着旁边的人的存在的,心里也未尝不明白,若是旁边关心的人都死绝了,左邻右舍空空的单剩下她和她丈夫,她丈夫也不会再理她了;做一个尽责的丈夫给谁看呢?”倘若旁人都没了,娄先生也就不用再扮演好丈夫的形象了,娄太太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女性和婚姻只是男性社会形象的一个配件,女性也被牢牢禁锢在一个角色中,一生都要扮演好这个角色。《创世纪》中匡老太太自从结婚就一直努力扮演着好妻子的角色,从此她被称为匡老太太,人们都忘了她的名字叫紫微。年轻女性为了结婚而努力,已婚女性为了做一名好妻子而坚持,妻子和母亲是女性的社会角色和归属,女性在历史的浪潮中沉浮,失去了自我。战争时期,男性①①②③④张爱玲:《花凋》,《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9页②张爱玲:《创世纪》,《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200页③张爱玲:《创世纪》,《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88页④张爱玲:《鸿鸾禧》,《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42页34
只要老老实实维持好自己的社会形象或者是做一个好吃懒做的遗老就够了,而社会对于女性的要求越来越严格,社会不允许她们出去赚钱,但是要求她们在通货膨胀物价上涨的特殊时期“变”出钱来,生存的压力,家庭的重担都压在女性的身上,战争加剧了对女性的压榨,使得女性的生存空间更加狭小,生存局势更加严峻。社会对女性的宽容度和包容度极低,对待男性和女性也是双重标准。在战争这一特殊背景下,男女性别不平等被凸显,女性的附属地位被放大集中。《等》中奚太太闲谈中说起丈夫们在内地的生活情况时,向大家抱怨:“上面下了命令,叫他们讨呀!——叫他们讨呀!因为战争的缘故,中国的人口损失太多,要奖励生育,格下了命令,太太不在身边两年,就可以重新讨,现在也不叫姨太太了,叫二夫人!都为了公务人员身边没有人照应,怕他们办事不专心——要他们讨呀!”在奚太太的一句话中张爱玲连用了三个“叫他们讨呀”,语气之强烈,情感之绝望,现实之无奈跃然纸上。在战争背景下社会道德和评判标准呈现双重标准,其评判准则愈加倾向于男性。男性三妻四妾是为了更好地工作,然而要求女性必须专一和痴情。随后奚太太又向童太太了抱怨了此事,“童太太你不知道现在的时势坏不过,里边因为打仗,中国人民死得太多的缘故呢,下了一条命令,讨了小也不叫姨太太叫二夫人——叫他们讨呀!”又是一个无奈的“叫他们讨呀”,除了两性间地位的悬殊差异,更是体现了女性的悲哀,奚太太极力解释丈夫娶姨太太的原因,也正是在掩饰自己失去了爱情和丈夫的苦痛,在她的观念中女性只有在男性的领属下才有意义和价值。《等》中还有一个极具的讽刺性的人物,那就是高先生的姨太太,这是一个身材瘦小的女人,“下贱的仰望着”高先生,侍奉他穿衣,临别时姨太太向众人亲切告别,却仍旧得不到其他女性的尊重。女性不仅仅在男性面前得不到尊重,在同性中也会因社会地位和身份的问题而受到排斥。男性与女性的社会地位相差巨大。姨太太在对高先生无微不至的侍奉中找到了自己作为附属品的价值和意义,也因此获得了高先生的怜爱,这也正是姨太太不能被大家接受的原因之一。这一系列的两性关系和女性地位的探索以及冲突,被张爱玲在这一个细小情节中巧妙地展现了出来。“总有一天她丈夫要回来。不要太晚了——不要太晚了呵!但也不要太早了,她脱了的头发还没长出来。”奚太太又想起了她的丈夫,她盼着丈夫早点回来,然而自己已经年老色衰,对于丈夫的期待、担忧以及丈夫厌恶自己的惶恐形成了内心的冲突。《创世纪》中①②①②③④张爱玲:《等》,《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40页张爱玲:《等》,《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45页③张爱玲:《等》,《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39页④张爱玲:《等》,《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48页35
匡老太太认为“这一代的女孩子使用了她们的美丽——过一日,算一日。”女性在社会中之所以能够获得生存,凭借的并不是个人的才能和独立的个性,而是外在的容颜。女性的价值和人生意义也被男性所赋予,一旦脱离了男性,女性的生命将毫无价值。《倾城之恋》中白家对流苏的所作所为也正是张爱玲战争叙事中这一主题的具体体现。白家人觊觎流苏的钱财,眼见流苏积蓄全无,没有了利用价值,便对流苏恶语相向,甚至用“晦气”“扫把星”等词语,全然不顾念亲情。离婚后的她在娘家受尽冷待,在这样一个大家族里竟没有容身之地,亲情的冷漠和家人的厌弃,让流苏倍感绝望。就连自己的母亲对这件事也是避重就轻,敷衍了事,暗许了三哥、四哥的想法。这里张爱玲又用母亲对流苏的冷漠和对七妹的热心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流苏最后的救命稻草也失去了,仅存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此刻的流苏定心灰意冷。母亲作为普遍意义上最伟大的象征,母爱也是公认的无私和高尚,然而在张爱玲的笔下,母亲却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同样的冷漠自私,不近人情,可是母亲的无情所给人带来的伤害却比普通人大得多,母亲所给予的冷漠和无情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同样作为女性,母亲的行为体现出战争背景下对女性的歧视,女性所面临的生存环境的艰难。面对徐太太的安慰,流苏至少获得一点温暖和理解。原本是温暖的亲情,在此刻像利针一样刺进血肉之心,亲人的冷漠无情与不可理喻,让流苏深陷绝望,却在一个不知真情假意的外人身上感到一丝公道的温度,尽显苍凉。张爱玲借白流苏的悲剧概括了战争背景下女性的生存现状,她们在夹缝中挣扎,在生存的威胁中茫然地徘徊。《留情》中张爱玲用清冷的笔触,描绘了重组夫妻之间的隐秘心态与情感隔膜,表现出重组生活中的各种矛盾。敦凤和白流苏一样的处境,再婚的原因也只是为了寻找后半生的依靠。《留情》的结尾,张爱玲说“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②①战争的恐惧使得女性更加迷失在生活的浪潮中,同样也使得男性和其他人对于女性的态度更加暧昧。在战争这一特殊时期,女性的附属地位被加固,女性的生存空间被压缩,凸显了战争叙事中男女不平等这一主题。张爱玲:《创世纪》,《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210页②张爱玲:《留情》,《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71页①36
第四章张爱玲四十年代小说战争叙事的特征张爱玲具有惊人的观察力以及对生命的独特洞察力,本人的战时生存经历也使得张爱玲对生命有了别样的体验。张爱玲的战争叙事具有战争时空和个体时空对峙的叙事特征。张爱玲在时间叙事中游刃有余,她将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完美的结合在一起,进行了有目的性的重组和融合,二者相互交融。张爱玲的战争叙事还善用技巧,将叙事焦点集中在日常生活的琐碎细节上,用生活中的具体真实的事物表达抽象的情感。常用细节描写和精妙的比喻展示人物事物特征,烘托人物特点,渲染战时背景下紧张的氛围。张爱玲用独特的叙事特征深刻地揭示了战争叙事的主题,更加集中地展现了战争叙事的内容,使得她四十年代小说的战争叙事在更具有文学魅力的同时,也更加发人深省。第一节战争时空和个体时空的对峙罗钢在《叙事学导论》中指出“一部作品必然会涉及到两种时间,即故事的时间与文本的时间,后者又称为叙事时间。所谓故事时间,是指故事发生的自然时间状态,而所谓叙事时间,则是他们在叙事文本中具体呈现出来的时间状态。后者是作者经过对故事的加工改造提供给我们的现实的文本秩序。”故事时间是按照事情的发展顺序固定不变的,但作者可以根据自己想要突出表现的内容利用叙事时间将故事的时间进行重组,以便更加准确地展现文本主题。战争时空和个体时空的对峙在张爱玲的诸多作品中都有体现,张爱玲利用叙事时间,将四十年代的作品中的故事时空进行重组和再创造,使得一部作品中出现两种甚至多种时空,各时空间对立统一,相互紧密交融又排斥。《沉香屑第一炉香》《倾城之恋》不仅仅是空间上的封闭,更是与这个时代的格格不入。《沉香屑第一炉香》中姑母家的住处被张爱玲描写的阴森荒芜,就如同《聊斋志异》中荒山里雾气森森的鬼宅一般。“这园子仿佛是乱山中凭空擎出来的一只金漆托盘。”姑母的宅子虽然金碧辉煌,奢侈华丽,②①①②罗钢:《叙事学导论》,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32页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页37
然而却在这荒芜的群山中显得格格不入,“凭空”二字将宅子的奢华和乱山的荒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突出了宅子的突兀和与周围环境的不协调。动词“擎”也使得宅子多了几分玄幻的味道,更像是《聊斋志异》里由坟山变成的大宅子,营造了阴森恐怖的外部空间。宅子里西式的布置配上中式的摆设,中西杂糅,生硬地融合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屏风、鼻烟壶是东方的物件,是中国的象征,在这宅子中葛薇龙又何尝不是这中西杂处的社会的一个玩物呢,她和这些物件一样,是这个社会时空中代表中国的展览品,精致美丽却低贱滑稽。开篇这虚幻的宅子就暗示了葛薇龙日后生活的浮华和怪诞。“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动荡的社会和姑母关起门来做“慈禧”的宅子形成了对峙,外界即将爆发的战争似乎无法影响宅子内没落贵族的歌舞升平,这里战火纷飞、动荡不安的战争时空与灯红酒绿、骄奢淫逸的个体时空形成了强烈的对峙。然而战争时空和个体时空并不是两个互不干扰的平行时空,个体生活的方式和态度受到战争时空巨大的影响,也是战争的机缘,才使得葛薇龙从上海女孩子变为香港交际花。张爱玲在葛薇龙正式入住梁宅之前,花费了大量笔墨描写这个深宅大院,宅子作为一个独立的封闭空间和整个香港社会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无论是宅子里古色古香的中式陈设,还是如同《红楼梦》里走出来的丫鬟,都显示了这个宅子中旧与新的畸形融合,传统与现代的交织,东方与西方的联系,两种力量互相对抗又紧密交织。这个宅子就是新时代对传统的改造,西方文化对东方文化冲击的畸形典型。张爱玲利用这种时空对峙,突出殖民统治时期的香港的多元和畸形。葛薇龙在初到梁府的时候就预见了今后的生活和自己的走向,不然她就不会有“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的想法,这看似义正言辞的洁身自好,其实是她自己对自己的欺骗和安慰罢了,然而葛薇龙终究还是在到梁府的第一夜就被金翠辉煌的衣橱所俘虏了。“家常的棉织袍子,纱的稠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海滩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衣、夜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时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葛薇龙虚伪的纯洁在物质面前瞬间瓦解,青春年少的女孩对物质的欲望在衣橱面前被揭露和凸显。关上门的葛薇龙将自己置于一个封闭的空间,这个空间同样和③②①①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3页②同上③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6页38
外界隔离,在这个空间中,她尽情展露自己的欲望,一件一件偷偷试着,像个做贼心虚的孩子,此刻的这个小空间是属于葛薇龙的天地。衣橱在张爱玲笔下是对物质欲望的具体体现,是奢华空间的微缩象征,当葛薇龙打开衣橱的那一瞬间,也就象征着她打开了虚伪浮华世界的大门,当葛薇龙将一件件华丽的服装穿在身上的时候,也就意味着她已经开始被物质所捕获。如果此刻葛薇龙还没有完全的接受自己的欲望,那么当她想要了解楼下的灯红酒绿和纸醉金迷的时候,便是她打开封闭空间的大门,走近梁太太的圈套的时候。两遍“看看也好!”将她内心的欲望表现的淋漓尽致,这不单单是对楼下一切的好奇,更是她进入虚伪浮华物质世界的第一步,是堕落的开始。葛薇龙微笑地入睡,微笑将她内心的真实感受轻描淡写地表现出来,那是对即将拥有的物质生活的期待和心满意足。“薇龙在衣橱里一混就混了两三个月,她得了许多穿衣服的机会;晚宴、茶会、音乐会、牌局,对于她,不过是炫弄衣服的机会罢了。”葛薇龙交际花的堕落生活在一个“混”字中被暴露,可见这个初到交际场的女孩对于物质享受的沉迷依赖和精神世界的虚无茫然。张爱玲将人性的弱点凝聚在衣橱这个狭小的空间,抓住女人迷恋衣服的特点和细节,将字句集中在几件衣服之上,通过女人对衣服的痴迷态度,不断放大和深究,窥探到人性中的欲望和虚无。衣橱是葛薇龙在梁府甚至是香港这个大社会中的私人空间,在这个空间中葛薇龙真正打开自己的内心,直视自己的欲望,正面人性中的虚伪和浮华。张爱玲利用战争时空和个体时空的对峙,突出人性的自私和虚伪,生命的悲凉和孤寂。《茉莉香片》中聂传庆的家也是一个独立于战争时空外的个体时空。“他家是一座大宅。他们初从上海搬来的时候,满院子的花木,没两三年的工夫,枯的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阳光晒着,满眼的荒凉。一个打杂的,在草地上拖翻了一张藤椅子,把一壶滚水浇了上去,杀臭虫。”在香港这个城市中,聂传庆的家又是一个独立的空间,象征着腐朽沉沦的传统社会,代表着落后吃人的封建文化。对聂传庆家简简单单地描写却让人感到萧肃,明明没有使用任何悲戚的词句,却使人感觉悲从中来,寒气逼人。象征着生机的花草都枯萎了,更何况一个幼小的孩子,处处充满着臭虫,腐朽不堪,聂传庆幼小的心灵必然也受到影响和扼杀,沧桑的灵魂附着在一个孩子身上,病态颓废,毫③②①①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7页②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20页③张爱玲:《茉莉香片》,《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95页39
无希望。畸形的空间孕育了病态的人格,吸食鸦片的父亲后妈,还有变态极端的聂传庆。在战争时空和个体时空的对峙中,更突出聂家的悲剧性。《倾城之恋》中白公馆的老钟,永远比日常时间慢上一个小时,究其深意,也象征着白家这一传统的封建家族对于时代发展的滞后性,永远慢一拍,跟不上时代的脚步。“他们唱歌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在白公馆这个封闭的个体空间中落后的不仅仅是时间,还是时代,这正是白公馆与时代脱节的表现。“珐蓝自鸣钟,机括早坏了,停了多年。”白公馆的钟停了,时间对于白公馆而言似乎是毫无意义的,无所谓几点钟,也无所谓黑夜白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白公馆永远都与整个社会差一步。流苏说“白公馆有这么一点像神仙的洞府:这里悠悠忽忽过了一天,世上已经过了一千年。可是这里过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为每天都是一样的单调与无聊……青春是不希罕的。他们有的是青春——孩子一个个的被生出来,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红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的磨下来,眼睛钝了,人钝了,下一代又生出来了。”③白公馆弥漫着腐朽和没落的氛围,在这里一天如用一年,枯燥漫长,而一年又好似一天,单调乏味,即使是新鲜的血液、鲜活的生命,在这颓唐氛围的浸染下也会逐渐失去光芒。白公馆关上门与世隔绝,按着从前的规矩,过着旧式的日子。在流苏守寡的闹剧中文中出现了一段看似与情节无关的回忆“她独自站在人行道上,瞪着眼看人,人也是瞪着眼看她,隔着雨淋淋的车窗,隔着一层层无形的玻璃罩——无数的陌生人。人人都关在他们自己的小世界里,她撞破了头也撞不进去,她似乎是魇住了。”④回忆中,童年与母亲走失的流苏恐惧又无助,每个人都将自己与其他人隔开,个人在个人的时空中,自私冷漠,此刻母亲的态度又让流苏陷入了童年时的绝望境地。陌生人的冷漠尚且对她造成了巨大的阴影,母亲的无情更是让她心底最后一点温情也荡然无存了。张爱玲又巧妙地利用了个体时空,将人性中的自私冷漠借流苏的回忆形象的展现出来,将人性中的弱点具象化,一针见血。张爱玲的《封锁》是其四十年代小说中利用封闭空间叙事的典型作品,文章描述了沦陷区上海一种特殊的战时现象。开篇张爱玲就用了一个特殊的比喻“在大太阳底下,电车轨道像两条光莹莹的,水里钻出来的曲蟮,抽长了,又缩短了;抽长了,又缩短了,就这么样往前移——柔滑的,老长老长的曲蟮,没有完,没有完……开电车的人眼睛钉②①①②张爱玲:《倾城之恋》,《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60页张爱玲:《倾城之恋》,《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66页③张爱玲:《倾城之恋》,《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67页④张爱玲:《倾城之恋》,《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64页40
住了这两条蠕蠕的车轨,然而他不发疯。”寥寥数笔就将生活的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繁复琐碎跃然纸上,看似平静单调的生活其实蕴含着巨大的危机,看似简单的文字却表现出生命背后的威胁,使读者隐隐感受到一种巨大的紧迫感笼罩在文字之中,包裹着故事中的电车。张爱玲将战争这一巨大的危机作为故事背景隐含在故事的背后。黄心村在《张爱玲与沦陷时期上海通俗文学和文化》中指出“此处那个‘大太阳’应该作为一个政治符号来理解,它暗喻了日本殖民力量的象征性上升以及政治压迫的无处不在”太阳灼烧着大地也象征着殖民力量笼罩着上海,让人没有喘息的机会和自由的空间,它作为一种不可抗力出现在作品中,笼罩在市民的日常生活中,有一种来势汹汹和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和震慑力,普通小市民谁都逃不出,谁也都躲不掉。“封锁了。摇铃了。‘叮玲玲玲玲玲,’每一个‘玲’字是冷冷的一小点,一点一点连成一条虚线,切断了时间与空间。”铃声是封锁开始的象征,铃声起,上海静,巨大的上海竟被小小的铃声支配着。铃声将上海社会这一巨大的都市公共空间划分成无数个小的独立的封闭空间,每个空间中可能都上演着不一样的传奇,电车这一孤立的空间也可以看做是上海这一巨大空间的缩影。铃声响起,似乎就代表了时间的停滞,时间定格在这一刻,这一段时间是现实时间外的多余时间,可以不用纳入正常的日常生活时间中。也就是在这特殊的时空中,在高压状态下生活久了的小市民,也抓住了做自己的宝贵机会,他们可以在这段时空中为所欲为,肆无忌惮,却不用担心这些行为是否会影响自己的生活。在封锁的状态下,密闭空间中的细节被无限放大,从远处的说话声,到身旁的人,张爱玲敏感细腻,善于捕捉生活细节并将此放大,电车中的人为了化解封锁时的空虚,总是让自己有事可做,将自己的头脑和思想寄托在简单且无聊的事物之上,“他在这里看报,全车的人都学了样,有报的看报,没有报的看发票,看章程,看名片。任何印刷物都没有的人,就看街上的市招。他们不能不填满这可怕的空虚——不然,他们的脑子也许会活动起来。思想是痛苦的一件事。”④张爱玲总是在不经意间道出人生的真谛,简单的行为既是填补空虚又是对生活的逃避,苦痛不是随着思考而产生的,苦痛本身就真实的存在,只是人们祈求在这样紧张压迫的空间中,给自己一点喘息的机会,暂时和现实生活割裂开来,在这个封闭隔绝的空间中贪婪地享受着不用思考的安逸。③②①①②张爱玲:《封锁》,《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48页[美]黄心村:《乱世书写:张爱玲与沦陷时期上海文学通俗文化》,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第28页③张爱玲:《封锁》,《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48页④张爱玲:《封锁》,《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50页41
故事的男主角吕宗桢是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外表光鲜亮丽的他好面子,嫌弃妻子买的包着报纸的包子,然而在封锁的特殊状态下,包子可以解决温饱的大问题,故事总是带有着矛盾性,明明是厌恶的东西,却在关键时刻派上了大用场。女主人公吴翠远是一个普通乏味且拘谨的女人,家庭环境和所受的教育让她压抑自己的个性,既便是学生作业中露骨的语言都能够勾起她心中的欲望。他们都是现实生活中简简单单的普通人,打扮得体,工作体面,是现实中不折不扣的“好人”,然而他们并不真,生活的现实让他们学会了伪装自己,犹如变色龙一般,却忘记了哪种颜色才是自己的本色。他们的相遇充满了戏剧性,完全出自偶然,吴翠远本是吕宗桢用来躲避董培芝的借口和工具,没想到却在无意间拨动了彼此的心弦。在这场充满戏剧性的邂逅中,他们都自以为是,在两性关系中卖弄着小聪明。中年男子搭讪的固定套路就是抱怨婚姻的不幸,但是这些中年男子的抱怨只是为了获得其他女性的同情,他们全然没有勇气离婚或者是离开家庭。在吴翠远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了解中年男子的同时,却不知道她早已经在吕宗桢的套路中了。在你来我往的两性招数中,随着吴翠远的脸红,他们似乎也找到了灵魂中的那一点点真。“平时,他是会计师,他是孩子的父亲,他是家长,他是车上的搭客,他是店里的主顾,他是市民。可是对于这个不知道他的底细的女人,他只是一个单纯的男子。”①此刻的他们在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面前放下了防备,卸下了武装,成为毫无附加价值的自己。在短时间的交谈之后,吕宗桢竟然生出了离婚的念头,吴翠远打算为了爱情而放弃一切,奋不顾身的拼一场。然而铃声打断了这一切“封锁开放了。‘叮玲玲玲玲玲’摇着铃,每一个‘玲’字是冷冷的一点,一点一点连成一条虚线,切断时间与空间。”大家都能回到了原来的座位,一切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没有过袒露心扉,也没有彼此红了的脸庞,更没有泪流满面、私定终身,一切如常。铃声把大家都拉回了现实,封锁解除,电车不再作为独立的封闭空间,回归到上海的公共领域之中,时间也被解除封印,不再停滞。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只是出现在彼此生命中一眼而已,转眼不见,再也没有交集。“翠远的眼睛看到了他们,他们就活了,只活那么一刹那。车往前的跑,他们一个个的死去了。”张爱玲再一次戳破了人生的真谛,陌生人之间的关系在张爱玲的笔下清晰地袒露出来。“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整个的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梦里可以袒露心声,可以见异思迁,可以痴心妄想,可以把一切的不切①②②③④张爱玲:《封锁》,《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56页张爱玲:《封锁》,《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58页③张爱玲:《封锁》,《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59页④张爱玲:《封锁》,《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59页42
实际都无所顾忌地发泄出来,但是一旦梦醒了,一切也都回到现实里了。特定环境下发生的特定的故事,任何条件的改变都会使故事重写,“封锁”就是人生中短暂的片段,一切充满了戏剧性和偶然性,然而必然的是在沦陷区战争高严下的吕宗桢和吴翠远们都在这停滞的时空中袒露了自己的弱点和欲望,抛弃了社会身份和家庭职责,忘却了生存压力和战争恐惧,直面自己的欲望和内心。《封锁》发生在马路上正在行驶的电车中,电车原本是极为开放的公共空间,然而在战争这一特定的时刻,由于受到空袭的影响,变成了封闭的空间。在这一特定时间的封闭空间中,电车中的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秘密,人们利用被封闭的空间以及停滞的时刻肆无忌惮地享受自己的私欲,激情释放个人的欲望,在密闭的空间中隔离开了日常生活中那个压抑、道貌岸然的自我。人性深处的欲望、自私随着特殊的战争背景在这特定的时空中展现得淋漓尽致。这空间中有真心,有日常生活中不敢说出的话,不敢表露的想法,不敢正视的自己,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这停滞的空间是虚假的,然而却是在现实中真实存在,却又超然于实际生活的。张爱玲的小说里充满了繁荣气息下的市井现象,但这也是一个冷漠自私的市井圈子,每个人看似有一圈一圈的高尚人际圈,实际上他们活生生的活成了一个个独立的个体,冰冷,虚假,孤独。张爱玲写的是香港、上海的没落贵族们、普通小市民们,戳的是现代人的心,这样抽丝剥茧的独白写实真实又残忍。张爱玲总是将故事时间压缩,虽然故事时间被压缩在一年、一天甚至几个小时、但却赋予短暂时间丰富的内涵。《封锁》中张爱玲将故事压缩在封锁期间,在这几个小时中一对陌生男女从萍水相逢到私定终生,再回到互不相识,被压缩的时间内充满着故事的张力,透过小市民的小心思,人性的弱点、欲望和不堪在这简短的几小时中得到了极致的展现,使得故事更加具有冲击力。无独有偶,张爱玲将《沉香屑第一炉香》和《沉香屑第二炉香》的故事时间压缩在一炷香的时间,一柱香的时间就涵盖了葛薇龙和罗杰的一生,让人唏嘘不已。《等》也被张爱玲压缩在了一天。在张爱玲笔下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光阴都在这弹指一挥间,然而这弹指一挥间又藏匿着十几年的一成不变,日复一日,索然无味,毫无生机,苍凉哀伤,时间的紧迫和末日的威胁在张爱玲笔下体现的淋漓尽致。第二节喻体中的战争世界43
比喻也是张爱玲战争叙事的艺术手法,张爱玲善用比喻,在喻体的选择上也有其独特的视角和惊人的洞察力。她常用生活中常见的事物和感受作为喻体,并辅以细致精美的语言,使得比喻更加具体生动,有力量,也能够引起读者的共鸣。张爱玲通过比喻的艺术手法将战争背景下社会的动荡,负荷者的苦痛以及生命中的虚无感和恐惧感具体化、形象化。战争经历使得张爱玲在喻体的选择上更加倾向于悲凉和荒芜的事物,其所塑造的喻体中的战争世界也更加直击人心。张爱玲用比喻突出普通市民在战争背景下的心理特征和生活状况。在《沉香屑第二炉香》中因为愫细对性的错误认知,导致她们的新婚之夜变成了一个笑话,罗杰在海岸上的小俱乐部里思考这一切时,张爱玲这样说“整个世界像一个蛀空了的牙齿,麻木木的,倒也不觉得什么,只是风来的时候,隐隐的有一点酸痛。”这个世界是一颗蛀牙,本来已经千疮百孔,而世界中的人也早已熟悉了这种疼痛。生活中的意外虽然痛苦,不过也只是一阵风而已,普通市民在社会的动荡中早已经变得麻木。张爱玲将人生的苦痛与生活中的疾病相联系,通过比喻将生活的苦痛、麻木和不堪具体化,可感化。当罗杰接回愫细想要和她重新开始时,愫细大发慈悲般的允许罗杰吻她一下,罗杰听到后“嘿嘿的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像一串鞭炮上面炸得稀碎的小红布条子,跳在空中蹦回到他的脸上,抽打他的面颊。”张爱玲将罗杰痛苦的笑声比如成鞭炮,这场新婚之夜的闹剧罗杰无法向任何人解释清楚,愫细是时代的牺牲品,因为她的过分纯洁和天真,使得罗杰也成为她的陪葬品。张爱玲运用悲喜对比的手段,精妙地展现了罗杰痛苦的笑声和绝望的心情。《茉莉香片》中聂传庆的母亲碧落“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打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死在屏风上。”婚后的碧落是一只屏风上的鸟,不仅失去了自由,更失去了灵魂和希望,成为附属品甚至是一件工艺品,张爱玲三言两语就道出了女性生存环境的艰难和人生的悲凉。后来屏风上又多了一只鸟,那就是她的儿子聂传庆,碧落的生命结束了,可她的悲剧命运却在她的后代身上延续。碧落是一个时代的缩影,屏风上的鸟是这个时代所有悲剧人物的象征。③②①①张爱玲:《沉香屑第二炉香》,《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73页②张爱玲:《沉香屑第二炉香》,《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81页③张爱玲:《茉莉香片》,《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01页44
《倾城之恋》中战争爆发后人们疯狂避难的情形,张爱玲也采用比喻的手法将其细致独特地展现,“那幽暗的背景便像古老的波斯地毯,织出各色人物,爵爷、公主、才子、佳人。毯子被挂在竹竿上,迎着风扑打上面的灰尘,拍拍打着,下劲打,打得上面的人走投无路。炮子儿朝这边射来,他们便奔到那边;朝那边射来,便奔到这边。到后来一间敞厅打得千创百孔,墙也坍了一面,逃无可逃了,只得坐下地来,听天由命。”①张爱玲的比喻着实令人赞叹,她将战时人们的窘态写得惟妙惟肖,在炮火的威胁下,人们恐惧呆滞、木讷恍惚,各色的人,不同的种族,不同的身份,都沦落于此,构成了一幅独特的战时画面。“一到晚上,在那死的城市里,没有灯,没有人声,只有那莽莽的寒风,三个不同的音阶,‘喔……呵……呜……’无穷无尽地叫唤着,这个歇了,那个又渐渐响了,三条骈行的灰色的龙,一直线地往前飞,龙身无限制地延长下去,看不见尾。‘喔……呵……呜……’叫唤到后来,索性连苍龙也没有了,只是一条虚无的气,真空的桥梁,通入黑暗,通入虚空的虚空。这里是什么都完了。剩下点断堵颓垣,失去记忆力的文明人在黄昏中跌跌跄跄摸来摸去,像是找着点什么,其实是什么都完了。”②在张爱玲笔下,爱情、生命甚至是文明,在战争这一灾难面前都显得如此脆弱和不堪一击,在这样的威胁中,人的生命是脆弱的,凸显乱世苍凉和末日感。张爱玲用比喻不仅仅表达了事件和事物的精妙,形容人更是精彩绝伦。她将《花凋》中的郑先生比作“酒精缸里泡着的孩尸”郑先生是遗少,虽然享受新式的生活,可思想腐朽,性格冷漠,用尸体这一意象形容他更突出郑先生的冷漠和绝情。而她的女儿川嫦“是没点灯的灯塔”灯是灯塔的生命,没有了灯的灯塔也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比喻川嫦生命的悲哀和无望,病中的川嫦如同“冷而白的大白蜘蛛”将川嫦的病态和生命即将到尽头的死亡感展现得具体可感,形象有力,更突出生命的凄凉和悲戚。整个郑家都是衰败的,“郑家这样的大黄狗有两三只,老而疏懒,身上生癣处皮毛脱落,拦门躺着,乍看就仿佛是一块旧的棕毛毯。”⑥任何生命都毫无生机,使人读起来不觉一阵悲凉。《等》中张爱玲将具体的人物比作抽象的感受,“童太太交手坐着,是一大块稳妥的悲哀。”⑦⑤④③更突出童太太悲伤的情感,通过童太太一个人物,展现同类女性生活的不幸和困境。张①②张爱玲:《倾城之恋》,《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96页张爱玲:《倾城之恋》,《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99页③张爱玲:《花凋》,《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7页④同上⑤张爱玲:《花凋》,《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33页⑥张爱玲:《花凋》,《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22页⑦张爱玲:《等》,《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45页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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